农村女性的困境

2001年,央视《半边天》节目收到了一封来自关中平原深处的特别来信。


信中写到:


“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西安,不可以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收到来信的节目组惊叹于这个名叫刘小样的农村女性的表达,作为《半边天》节目的主持人张越更是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她随即决定前往刘小样所在的陕西咸阳实地采访。


但当摄像机架起来的那一刻,信中侃侃而谈的表达刘小样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张越停下采访,决定先和刘小样熟悉熟悉。


熟悉了三天,摄像机再次架起,但刘小样还是说不出一个长句,录了两个小时,张越决定放弃。


她让摄像把摄像机移走,随处拍拍以备不时之需。


为了缓和气氛,张越随口问道:


“小样,你说你老不开心,可是怎么着你就开心了呢?比如,换成书里或者电视里的谁,你就开心了?”


“你。”


“啊?为什么是我?”


“你有工作,朋友,同事。你哪儿都去过,不像我,你看我住的这个地方,去西安只要五块钱,村前头就有汽车站,后头有火车站。但我一辈子就去过一次西安......”


躲在屋后的摄像冲四处张望的张越做了一个OK的手势,张越知道,真正的对话开始了。



①意识的觉醒


读初二的某一天,刘小样被家里人告知,别念了,回来帮忙吧。


什么都不懂的刘小样像是随手关掉一扇房门一样,没有任何挣扎的关掉了那扇通往更大世界的大门。


她看起来和村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一直在循规蹈矩地做事。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其他女孩脱离书本就不会再去怀念知识了,而她却无时无刻都渴望获取知识。


“在我们农村的生活里,有了钱,买衣服是正常的,买书是不正常的。”


没有书本的日子里,她通过收音机听完了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并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学习普通话。


“普通话对我非常重要。”


刘小样说。


那代表着外面的世界。


“可能就是从听收音机开始,心里觉得不满足,觉得生活在某些方面太平了。”


但具体哪里太平了,刘小样说不上来。


1991年,她和隔壁村的青年王树生奉媒妁之言结了婚。


23岁的刘小样迎来了属于她的“第二次生命”。


误打误撞的婚姻却正合心意。


她喜欢读书,王树生家里祖宅的门楣,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


除此以外,王树生还是村里极少数的见过外面世界的男人。


刘小样心想:


“这个人能够带给我一种新的生活,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结婚的一两年间,她相继生了一儿一女。


王树生是个勤快能干的人。


1996年,他们就修起一座二层红砖房子。


新房里有彩电,还安装了当时人家鲜有的电话。


王树生和刘小样的生活奔到了村庄的最前面。


但农村女人的空间是很小很小的。


除去农忙的两个月,剩下的时间,刘小样和所有农村女性一样,守在家里。


空闲的时候,刘小样喜欢打开电视读《半边天》和《读书时间》,根据字幕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把电视当书看。通过电视了解世界,了解人生。


偶尔她也和村里的其他女性坐在一起,聊身边人家发生的事情,聊外面的事情。


“外面繁华,外面吃的好,住得好,外面的女人穿的好。”


但她们一致认为同样的衣服外面的人穿起来得体,穿到自己身上却很别扭。


刘小样说:感觉她们是有内在的东西。


她开始在艳色的衣服上寄托自己的想法。


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土色的,再穿的跟土色相近,人就被埋没了。




②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刘小样所在的村子一头是铁路,另一头是高速公路,两条路都直通西安。


从刘小样的家到西安往返车费只要9块钱,但村里很少有人去过。


一方面这儿的人的生活似乎永远不变,集市一年只有两天,就这两天的集算是本地人一年当中最大的娱乐活动和社交活动了。


而另一方面,经济发展带来的物质上的变化,新房子盖起来了,新衣服买回来了,人们心里隐约盼望着更大的变化。


这里被称为八百里秦川。


人文历史悠久,亘古不变的传统下,藏着骚动和热望。


大城西安,是刘小样30多年来的一个梦。


当有一天,他的丈夫带她到了西安,刘小样站在钟楼的车水马龙之间,失声痛哭。


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她和世界分隔开来。


这次经历之后,她更觉得生活太平了。


她感到孤独,她开始悄悄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


好多思绪都表达不出来,她气自己只读到初二。


村里的人都认为农民,特别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


每个人都自觉自愿地遵守着这些规矩。

刘小样说自己的身体在遵守,但心没有遵守。


她说这正是自己的悲哀之处,但即便如此,她也略带哭腔地说道:


“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③因此只得走


节目播出之后,很多人告诉张越,在刘小样身上看到了自己。


其中更多的是男人,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学者。


也有不少人,跟张越表达质疑:这人是不是你们找来的演员啊?


我不相信一个农村女人能说出“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这样的话。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记者找到张越,希望能得到刘小样的联系方式。


但刘小样告诉张越,谁都别给。

因为她说:


“生活没有机会再改变了,如果我还年轻,我是待不住的,你知道我一定会走出去的,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没有机会改变了,别再让别人来勾我了,我现在都觉得我待不住了,可是我只能这么待着。”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


她一直羡慕有工作的人。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与同村的人说好,以后去她家地里干活。


有一次,张越打来电话,王树生说,她到别人地里干活去了。


电话再打回来时,刘小样对张越说: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带着工具去别人地里,有了一种去上班的感觉。 ”


2005年初,刘小样收到《半边天》节目组发来的邀请。


那年的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半边天》将举办一台名为《我们的十年》的晚会,纪念95世妇会和《半边天》十周年。



参加完节目的第二天,张越打算带刘小样去买逛商场,买新衣服。


刘小样一听要去柜台就立马拒绝。


但是一说,那咱们去书店吧,立马就说好。

在西单图书大厦,刘小样说想买一套鲁迅全集,另外还想要几本西北作家的书。


走过心理丛书架,张越问,要不要买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比如《怎样战胜孤独》这种。


刘小样翻了几页说:


“这些书一点都没用,人的心理问题得靠自己去调整和战胜。”

张越又一次对刘小样的表达惊到。


从北京回到平原上的村庄,刘小样不再满足于去别人地里干活。

既然已经走出家庭与村庄,她还想走得更远些。

2006年开始,她相继在咸阳、贵阳的商场当过售货员,也在寄宿学校当过生活老师。


但所做的这一切还是与她理想中的自己相差甚远。


张越知道刘小样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


张越一直等刘小样再次给自己来电,没想到一等就是两三年后。


彼时,刘小样已经的儿女都去西安念大学了。


家庭的重任她可以短暂的摆脱一会儿了。


她开始重新想突围出去。


这一次她去了江苏昆山。


工作内容是给工厂里的工人做饭。


那里环境不够好,员工待遇也一般。

刘小样觉得工作乏味,单调,她不太想做下去,可又不想就这么离开这里。


某一次,她没忍住在电话了跟王树生抱怨了几句工作上的不顺。


王树生劝她辞职,但她拗着性子不想走,甚至告诉王树生,过年也不回家了。


王树生明白自己劝不动妻子,无奈之下选择求助张越。


张越劝刘小样,不要彻底和家庭决裂。


工作完全可以在西安找,西安是大城市,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

刘小样再三思考之下听从了张越的建议。


回了陕西,并与在西安做导游的女儿住在一起。


而她的突围出走,又一次以返归平原而告终。



④消失10年


刘小样突然消失了。


人们直到2020年在《人物》的专访上才重新看到了她的身影。


原来那次突围失败之后,刘小样不久返回了咸阳村里。


她没跟外人提起自己去过贵州,江苏的经历,也把毕淑敏,王小波,鲁迅的书全部收了起来。


但刘小样的家人明白,她只是表面上回归了家庭。


心中那一簇没有熄灭的火苗,迟早会再次点燃。


2016年,刘小样和丈夫说,她觉得自己病了,心里那些疙瘩似乎越来越难解开了。


她到西安的一家心理咨询中心呆了许久。


但心里的疙瘩仍然没有解开。


后来因为婆婆去世的契机,刘小样“痊愈”回了家。


但刘小样内心深处找寻自我,渴望更宽广世界的心并没有随着回家而结束。


邻居的门前中的都以蔬菜瓜果类居多。


但刘小样家的门口,却种了各种各样五彩斑斓的花儿。


院子里,还种了一片黄槽竹。


竹子长势很好,刘小样很高兴。


竹子象征着一种希望。


希望在,生活就还过得下去,梦就还可以继续做。


20年过去了,刘小样谈起自己的突围,变得很平静。


她说,一边想要出走,一边又想要兼顾家庭,是她的局限。


记者问她,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是一个悲剧。


刘小样摇摇头。


她觉得,有悲哀的成分在,但用悲壮这个词来形容更恰当。


因为悲壮,是有美在里面的。


那些走出藩篱的日子,回头看的时候,还会发着光。


⑤封建主义与女性主义


19世纪60年代,农村教育条件本就相对薄弱,加之封建主义没有根除,很多家庭仍然是男性掌握家中大权。


关于女孩的教育问题,人们总是默认为识几个字就够了,因为,反正迟早是要嫁人的。


而嫁人,则是一种显而易见却又秘而不宣的依附关系。


社会在默许这种关系的传播。


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能够在波伏娃《第二性》中看到这么一段:


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又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


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


每一种事物都在诱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


她不是被要求奋发向上,走自己的路,而是听说只要滑下去,就可以到达极乐的天堂。


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男人早就懂得,想要快活,就要靠自己。


而女人,上天赐予她们的美好礼物其实早就标好了价格。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近几年随着女性主义的广泛科普,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奋发向上,努力维权。


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小样走出了村庄,进入了大学。


她们有深厚的文学修养,不再俱怕表达不出自己心底的想法;


她们穿衣不再别扭,而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内心有足够的文化修养。


时代的进步,让你,让我,让她们都如小样院儿里的竹子一般,看到了一丝希望。


所以,小样们,飞出禁锢着你的牢笼吧 !


你本有翅膀,有何惧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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