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的冬天是格外得冷。
日头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白亮白亮的,却没有一丝温度。风顺着脖子、纽扣的缝隙直往里边钻,棉袄怎么裹也裹不严实。雪也下得猛。每次下雪,都要飘飘扬扬地二三天,直到把山山岭岭、田野村庄、沟沟岔岔都盖满。冰凌顺着滴水檐一直拖到地面,像晶莹的玉柱,摸上去却是凉得瘆人。鸟儿都缩在窝里不敢出来,偶尔会有一两只喜鹊飞出来,在雪枝上扑棱几下,叫上几声,就又赶快飞回去了。最愁人的是流冰天,空气又湿又冷,地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膜,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晚上睡觉也艰难。虽然褥子下面早早就铺满了厚厚的麦秸,但被窝却冷得像铁,所以得事先用火盆熥热了才能钻进去。有时半夜大风经过,吹得窗户纸呼塔呼塔直响,真怕万一吹破了,可真就没法睡了。
天气虽冷,庄稼人却不会闲着。早先集体的时候,冬季要农业学大寨,青壮劳力会被安排去挖水渠、修梯田、平整河滩,后来土地下放,这些活不用再干了,大家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很多,生活节奏也慢了下来,但依然不会有人真地闲下来。女人们会三三两两相互窜门,聚到一起,围着火盆子,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聊着家常。男人们要辛苦些,每天一大早就要到老远的井泉去担水,来来回回几趟,直到把大小水缸盛满。吃过早饭,还要到山里去打柴,一般是一天一趟,腿脚快的一天能跑两趟,这样一冬天下来,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满了整整齐齐的柴火,足够来年烧饭使用。当然打柴是有讲究的,像桦栎、椴树等上等林木是不能随便砍伐的,林站在路口安排有人值守,过往的柴担都要检查。黄栌等下等柴也不要打,一是不耐烧,二是容易炸火,不太安全。我也曾经有过一次打柴经历,那是九岁,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天老师带着五年级的学生参加活动去了,就让我领着三四年级的男生给学校打柴,取暖使用。我们去了最近的老虎沟,因为找不到柴火场,就顺着山势往上走,一直爬到老虎沟垴,又累又渴,后来发现树枝上居然还挂着几颗羊桃,就连忙摘下来吃,那味道又酸又甜,一颗下去,立马止渴。后来虽然吃过很多地方很多品种的羊桃,但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味道了。那次打柴,作为领队,我圆满完成了任务,大家安全去安全回,每个人都打了不少柴,但我个人却多少有些遗憾,过了好一阵子,村子里还有人笑我怎么挑了一担黄栌柴回来。
搂叶子也是那时的常活。老家村前有片很大的树林,有桦栎树,也有杨树,还有零星的槭树、木蜡树和柿子树,每到秋冬季节,地上就会落满一层五彩斑斓的树叶,隔三差五总会有人挑着藤篓、背着竹耙去搂。“刮黑风,下黑雪,背着耙子去搂叶”,这是几代传诵的童瑶。虽然俚俗,却有些意思。不过那时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风怎么会有颜色、雪怎么会黑。现在想来,兴许是哪位先人在搂叶子的时候感于生活艰难信口诌出来,算是一种心境写照吧。叶子搂好,挑回家里,要平平地撒到猪圈或者牛圈,上面再盖上一层土,这样好沤肥。搂叶子的时候,经常会听到啄木鸟在砰砰地捣树,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响亮。偶尔也会遇到小松鼠出来找食,见人过来,嗖溜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见到地上散落的橡壳、橡子,大家自然要捡起来,待积攒到够多的时候,就挑到收购站去换钱,但价钱却低得惊人,所以后来慢慢就不再捡了。橡子是可以食用的,母亲曾经做过一次橡子凉粉,吃起来是别有一番风味。后来才了解到,过去年成不好的时候,橡子原本是可以帮助穷苦人家度荒的。
晴天无风的时候,男人们还要抽空铡麦秸。每年夏季麦子打完之后,麦场上都会堆起大大的麦垛,留到冬天给牛做饲料。一般一个冬天要铡一两次。铡草是功夫活,特别是递草的,得用双手把麦秸团匀实了,再送到铡刀下面,这样容易铡断。长长的麦秸在明晃晃的铡刀下,咔嚓几下就变成了细细的秸料。铡好后,大家分头撮回去,直到把牛棚填满。
天冷,却是下粉条的好时候。每到最冷的天,村子里就会有人张罗着支起大锅,搭起木架,开始下粉条。各家挨次把红薯粉拿来,让有经验的勾芡,兑粉,揉成光光的粉团,揪一把,丢到漏瓢里,对着烧开的大锅,一手持瓢,一手拍打,粉团就像雨线一样下到锅里,等到成形,就赶快捞出,在冷水里过一下,缠到竹竿上,再把竹竿横搭到木架上,不一会儿就上冻了。做好后,领回家去,晾晒上几天,就可以下架。除了留够自家用的,剩余的等到腊月三六九集市的时候,拿出去卖,运气好的话,可以卖出不少价钱。
天气再冷,孩子们的功课也从来没有中断过。我们小学就座落在村口,是两个村子共拥的一所学校。我们村向阳,叫阳坡,邻村背阴,叫阴坡,所以学校就叫阳坡小学或者阴阳坡小学,不过我一般都写成阳坡小学。这是一所复式学校,最辉煌的时候五个年级有将近五十名学生。学校原来有三间瓦房,后来又接了两间草房,中间打通,隔成两个教室,我的班级在里边的草房。那时没有闹钟,每天早上鸡叫三遍,大家就起床,摸黑走到学校,对着煤油灯就开始学习。早上有两节课,第一节自习,第二节正课。课间的时候,大家就围到火池子边,把冻得麻木的手脚慢慢暖开。有时忽然感到脚指头尖辣地疼,一看,原来靴子已开始冒火,就赶紧脱掉,跑到外边雪窝里摁灭。我曾经有过两三次烧脚的经历,好像多数同学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雪天是孩子们的乐园。每次下大雪,大家都要忙着堆雪人,掏雪窖,顺着坡势滑雪。玩热了,淘气的男孩子会把扣子解开,露出光光的肚皮,大人们看见了,会吆喝上几声,让赶紧扣好。雪天我们曾尝试过用箩筐罩鸟,但好像从来没有成功过。听说其他村子有把铁猫下到野地里夹兔子的,一场雪下来,总会有可怜的兔子中招。
进入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了,做豆腐,蒸馒头,炸油果子。做豆腐也是技术活。得先把豆子泡好,用石磨磨碎,加水,用纱布过滤,把滤出的豆浆倒入大锅,等烧到一定温度,开始点老浆,边搅边点,等到浆水变清,豆脑成块的时候,赶快捞出,用大纱布包好,压上大青石或其他重物,水空干后,把纱布解开,这豆腐就做成了。然后切成小一点的方块,放到水里,隔天换一次水,可以至少保存半个月以上。老家的豆腐味醇筋道,如今已成为洛阳的一道特色名吃了。
孩子们永远是无忧无虑的,随着零星的鞭炮声,新年越来越近,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堂前屋后、田间地头都成了游乐场。有推铁环的,有转碟溜的,有甩面包的,有打棒橛儿的,还有丢沙包、踢毽子的。在热闹的戏嬉中,不经意间,只见高高的圪堰上,几朵黄黄的迎春花正在风中摇摆。原来春天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