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心理治疗的课程上,心理老师让全班同学画一幅主题为“过去”的画。
画什么呢?坐在嘉柔一旁的同学问。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心理老师笑。
天仿佛突然暗了下来,也可能这只是嘉柔的错觉吧。因为整个艺术心理工作室密不透风,没有窗子,门也被闭的死死的。头顶上暧昧的暖光也一直持续的亮着。应该是回忆吧,王家卫的电影里总是形容人的记忆是潮湿的,可对于嘉柔来说,她的记忆却是那般干燥,夏日的光影那般深刻的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可惜那画面不是静止的,动态的喧嚣游至最后,变成了可怕的安静,然后那静穆的亮白在一瞬间的停滞之后突然黯淡。
结束了。
嘉柔知道,那黯淡是结束。有人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现在回看,果真如此,在我们的人生中,其实有好多绚烂的开场只是为了铺陈散场的空荡。
回不去了。
这是记忆的可贵之处,可在另一面,却也是人生的可悲之至。
《请回答,1988》嘉柔看了很多次,但终归没有一次看完,她每次都会空出最后一集。好像在等待什么一般,她在等待一个自己跟自己的最终的告别与散场。
课堂上,嘉柔选的画笔是最普通的黑色碳素,那条老街仿佛烙印在她灵魂深处一样一瞬便跃然纸上。晴天时,老街上是屋檐阴凉处零零散散的板凳,有人坐在板凳上,有人蹲在板凳边,有人站在板凳旁,男人们聚在一起时抽烟吹牛打麻将,女人们聚在一起时做手工训孩子唠家常,小孩呢,在旁边看着笑着闹着,慢慢长大。偶尔星空漫天的夜晚,父亲会为嘉柔搬出一条藤条躺椅,旁边小桌子上总是支着一个小茶壶,爸爸在旁边喝茶,嘉柔不说话,她看着天,觉得星空真美啊,大片大片星子密布着,那般璀璨,那般绚烂,整个世界像一把大伞。偶尔她饿了,隔壁的婶婶刚好会送来点热气腾腾的宵夜,妈妈笑着骂她“馋猫”,却还是把吃的一口一口塞到她嘴里。下雨时,老街又是另一个样子,一条蜿蜒流着的小水沟从北到南,大人们坐在搭起的棚屋里等着晴天,那雨在孩子眼中却是清朗的,孩子们把脚伸进水沟里试探,待到大人不注意,一溜烟跑进雨中,空气里多是妈妈的笑骂,很甜蜜,比棉花糖还甜,很踏实,像二月的风。
那时候,人们没钱,去一次动物园就能没出息的吹嘘好久,鸡腿总是留给家里最得宠的孩子,大人们嘴里嘟哝要励精图治赚大钱却总是悠闲慢腾,孩子们觉得人生最大的难题就是考试之后怎么能逃过那一顿毒打。
那时候,隔壁大娘还满嘴胡话到处逗人,没人想过那么爱笑的她会成为太平间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时候,邻居哥哥家的嫂子还没跟哥哥离婚,她刚嫁来时嘴不甜也不合群,别的女人总会暗地里偷偷嚼她舌根;那时候,街上的小伙伴还没长大,每次过家家嘉柔总会被他们安排着当爸爸,但嘉柔总归没能告诉他们,虽然她心不灵手也不巧,但其实她最喜欢的角色却是妈妈……
好多那时候,终归都成为了那时候。
嘉柔不喜欢故人这个词。纵使深情厚谊又怎么样呢,故是逝去。可逝去的仅仅是旁人吗?
“嘉柔,你画的这是一条街?”
“是。”
“你在哪?”
“没有我。”
嘉柔说完,心理老师走过来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人生有好多美好的过去,甚至有人说,人生最美好的总在过去,可过去就是过去,它已经过去,美好也不会因为它在过去当中就不再美好。”心理老师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像绕口令一般,教室里不时传出细密的窃笑声。可嘉柔却听懂了。
那些过去是羁绊,但在另一个层面上,更是力量,它让我们成为了我们,是我们的软肋,却更是我们的力量。
所有在人生中出现过而又错过的都不是白费。
如今,嘉柔站在画外看画里的人,看似,那里面已经没有她,可那不正是因为她站在画外与他们同在么。那条老街,那年的星光,那些人,那些笑,那段时光,一直一直在她心上。
那天,那节艺术心理治疗课程结束了之后,嘉柔终于回去看了那集一直没敢看的电视剧。她看的泪流满面却又微笑。她知道,这是她的告别,却也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