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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里有个微信平台, 每天发布一些吃喝玩乐的消息,偶尔发篇文章,都是些家长里短,剩下的全是广告,某某影楼开业啦,某某电器商城打折啦,某企业招工啦,等等。
小小一个公众平台,俨然要把电视台的饭碗抢了。
这一日,平台上发布了一篇文章,是一个大学生村官儿写的,村官说他的爸爸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所幸的是他和爸爸的肾源正好相配,他愿意为爸爸捐肾,但手术需要三十万,他们没有钱,上这个平台是希望大家筹点钱。文章写得情辞恳切,催人泪下,又有孝道在其中,一时在小城引起轰动。
平台帮村官儿在广场设立了个捐款点,一班人摇旗呐喊兴师动众的,可捐了三天也只捐了两万块钱,后来就一天比一天少了。
有人给小记者们出主意,你们找几个大款,大款们一人出上三五万,问题就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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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官儿是鹿阳镇人,鹿阳镇有个大款叫赵瑞民,平日最是乐善好施的,有人让他去找赵瑞民。村官儿不认识赵瑞民,但村官儿的镇长认识,镇长就把这事儿揽过来了。
镇长想,这是个典型啊,父慈子孝,可以作为我们镇子的“好人形象”宣传一下,反正现在反腐也干不了什么事儿,不如搞搞“精神文明建设”,还能捞点儿小名声。
又要换届调整啦。
镇长亲自去找赵瑞民,赵老板的脸色有点纠结,他现在不大爱做这种事了,以前挣钱容易,出得就痛快。现在经济形势不好,省的就是赚的,不能随便撒。但镇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企业一天不关张,就得哄着这帮小官僚。
“五万吧!哥们儿现在也艰难”,赵瑞民伸出一个巴掌。
“不少不少!”镇长表示满意,他知道,这个数已经是他大大的情分了。
赵老板马上要把钱给镇长,镇长拒绝了,说这么大个事,怎么也得隆重地表现一下,过两天咱们亲自交到病人手里。赵老板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做好事最喜留名,于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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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板要到医院捐钱的事马上在小城传开了,小城有限的几家媒体闻风而动。就跟游荡了半年的猫,好容易逮着个耗子,总得好好耍耍。尤其这家自媒体,几乎出动了所有的摄像,采编,记者,校对,司机......
一共仨人。
人民医院的病房里,鲜花衬得惨白的墙壁也有了生气,大家拭目以待赵老板的到来。等待是一场肃穆的仪式,人多的等待更凭添一股神圣气氛。约好的九点,赵老板一分不差地踩着点儿来了,旁边并排走的是镇长,后面跟着一堆乱七八糟但都很有必要的人。
病房的门一打开,电视台的大摄像机枪口似的对着他,赵老板看似无意地走到病床边,他伸出手,准备和病人握一下,按照以往的流程,握完了手,再亲切地关怀几句,然后再从大衣里的腋下抽出红包,温情地递上去,剩下的就是病者的感激涕零和家属的热泪盈眶。
所有人都拭目以待。
但是赵老板把手伸出去却停在半空中不动了,他盯着病人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旁边的家属,说了句:“你们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跑过班车?”
“跑过,跑了半辈子呦,啊呦,那真是苦,整天路上飘,三餐不定,要不是这个,也不会得这个病,哎呦,幸亏孩子孝顺......”
病人的家属是个黑胖的老妇人,嘴唇厚得能垒城墙,她开始絮絮自己半生的烦难。
“行了你,别说那些了,人家老板哪听你这些。”病人打断老婆的絮叨,转脸感恩戴德地对赵老板说:“谢谢赵老板,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啊。”
所有人都凝神静气,就差五万块红包的出现了。可赵老板却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从司机手里拿过手包,从手包里抽出一千块钱递给了病人,他说了句“好好养着”就掉头走了。
赵老板和司机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所有人陷入沉默,他们表情复杂地看着镇长,不知道该收拾一个什么表情面对镇长,目睹领导尴尬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好在镇长也不是吃素的,他竟然挤出一丝微笑,安慰了病人两句,走了。
一场精心准备的烟花表演,最后全成了哑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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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最终没有一家媒体报道,镇长和这些媒体的领导都是熟人,打个招呼就好。就算不打招呼,记者们也不会去调戏一个大款,和一个官员。就连那个自媒体,也没说话,他们继续在广场募捐。
但小城就这样,好事需要宣传,坏事却能自己长腿,很快赵老板兴师动众捐回款,却只捐了一千块的事情传遍大街小巷。
人们发动了所有想象猜测这件事情,猜测最多的是:赵老板破产了!
以前他捐钱都是大手笔,从来没这么抠索过。这次这样一定是资金出了问题,看来他的企业要倒闭!在他企业上班的人都开始慌了神,开始研究下一步打算,有的准备去天津卖早点,有得打算去北京卖山货。
还有一种猜测是赵老板故意在给镇长难堪,现在不是换届调整么?赵老板不喜欢镇长,镇长想到一个局去当局长,赵老板不愿意,用这种方式给上层领导暗示呢。谁都知道,赵老板和县里的书记交情过密,他的一个暗示,可能就改变一个人乃至一群人的政治命运。
镇长手下的弟兄们也慌了起来,副镇长们都等着镇长走了好一个坑一个坑地顶上去,这要是镇长走不了,他们可就抓瞎了,一环套一环,下面的那些小虾米们也乱了阵脚。
还有人猜测,这赵老板可能得病了,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一向思维缜密的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他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赵老板的几个老婆们也慌了起来,这老爷子要是老糊涂了,可得上点心,该着自己的财产必须看好,不该着自己的也得想办法多弄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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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光线明亮的诊室,赵老板正蜷在一个沙发里,他满脸颓唐,完全没了平时的气势。对面是他的心理医生,医生和颜悦色地说:“老赵,你把事情的经过讲出来,讲出来我才能帮你。”
“是这个样子的,”赵老板抓了抓头,声音沙哑,“二十年前,我在外地煤矿打工,接到家里电话说我妈妈病危了,我马上赶最后一班汽车回家。那时候矿上还没开工资,我的口袋里只有五块钱,我穿着下井的衣服上了最后一班汽车,结果到了车上售票员打票,到我这的时候,我说我只有五块钱,到家全程是15块,能不能先把我拉回去,等到家我再找钱再给他们。结果那售票员一听我没钱,就让我下车,司机把车停下来不走了,我好言商量,他们就是不同意,他们两个是夫妻,我说我家里妈妈要死了,赶回去见最后一面,他们就大声地嘲笑我,说我编谎话骗人,为了坐个车,连自己的亲妈都诅咒。当时车上很多人,有的人替我说话,也没用,我不下,他们就不走,后来有的乘客就急了,帮着司机一起撵我,我没办法,只好灰溜溜下了车。”
“我下车后,那班车就兔子似地喷出一道烟跑了,我就一点一点往家走,五十公里的路,我整整走了八个小时,到家的时候我妈早咽了气了..........”说到这里,赵老板开始哽咽。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那副嘴脸,没能看见妈妈最后一眼,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而他们给我的羞辱,也总在我心里萦绕。我后来为了成为一个有钱人,又经历了很多屈辱,但这件事是我屈辱的起点,我的抑郁症就从这件事起。”
“那个班车司机就是如今寻求你资助的人?”
“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有他那个老婆,更是化成灰我都认得。我认出他的一瞬间,本打算掉头就走,后来想想他怎么也拉了我一公里,就给了他一千块钱。”
......
“医生,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无情?他病那么重,我却不出手......”
“不,我完全能理解你的行为,换做是我,我也很难转换,记住,你不必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圣人,因为成为圣人,你就会委屈自己,这不利于你的病情。别忘了,你也是个病人。很多抑郁症的人,都是在委屈和自责中徘徊的,受到别人打压的时候是恨,报复过来是内疚,要遵从自己的本心。”
“我这么多年乐善好施,就是为了避免很多人遭遇我当年的那些苦楚,可是到了伤害者身上,我无法做到以德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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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板每天开车路过广场,那个捐款点还在死撑,人越来越少,捐款的小桌旁也只剩下了小村官,他迎着风站着,一脸坚定与昂然。行人如星,他们停下来,三块五块地投进去。
赵老板每天路过都在心里骂一句:报应!
连着七天,他觉得胸中一口恶气在渐渐消散。第八天的时候,就没那么气了......
第十天,他的心开始变软,没那么恨了,看着那个小村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他想,没想到这样一对夫妻倒也养出一个孝顺儿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掉以后这个孩子是不是会成个人物。如果又一天他成了人物,想起今天人心凉薄是何感想?
罢!罢!罢!
他让司机停下车,自己走到那个小村官儿面前,掏出一万块钱,递给小村官儿,小村官连连鞠躬,热泪盈眶。赵老板说:”回去跟你爸爸说,问他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他从班车上赶下去一个煤矿工人?”
奔驰车呼啸而去,赵老板心想:这是在我良心和恨意之间最好的价钱了。
这世界,你总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尽在股掌,却常常败于一场看不出逻辑的冤冤相报。
还有,那个镇长真的没能当成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