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窗外黑沉沉,夜色如一张毯子包裹大地,绿皮火车像一条刚吃饱的大青虫缓缓蠕动。
八个小时的颠簸,我要去远方。要去妹妹在的远方。
神圣安宁有温度,那是亲切的第二个家。
想念那里的蓝天白云红砖绿瓦,钟鸣羯羯。
灰色的天空,寥落的小城,拉客的各家小面包车,横竖凌乱地霸占了整条马路,趿拉着凉鞋的大叔手里无一例外举着牌子,红色油漆写着"南山寺”,黑黢黢的皮肤在夜色下很显眼。
凌晨的小县城格外安静,夜风抚过脸庞,醒神,唤醒了一路上昏昏欲睡的身体和灵魂。突然明白以前一个朋友总是在凌晨四点起床在窗口 坐坐的习惯,夜的静谧晨的明媚,乘风起舞,一人独享。
车内的人们一脸兴奋地讨论坊间的各种传说,再到急红了脸争论各自信奉的不同分支,根本无暇顾及车窗外正在发生变化的世界。
天色一点点分明,凉凉的风里有了露珠青草的味道,路边卖肉腆着肚子的屠夫支起了摊档,也有满载水果的开蓬面包车突突掠过,行道树顶上新发的芽儿有了细细弱弱的剪影,每个生命都在醒转,都在伸着懒腰吧咂着嘴。
妹妹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早餐与住宿,这里是妹妹的地盘,妹妹成了姐姐,姐姐变成了妹妹,妹妹教着姐姐寺庙的礼仪及功课,极具耐心,一改我之前的急躁。
在这里我什么都不用去想,心静得如一潭湖水,跟着妹妹做功课。凌晨四点跟老阿姨抢着排队,富贵贫穷年轻年老都每人一个拜垫,挺直脊背,盘腿打坐。偌大的佛堂,闲言碎语,浑浊人气,清凉透骨的山风在人们头顶上流动。总是努力向上提,渴望山风的轻抚,就像渴望挣破泥土后的阳光的新芽那么渴望,风里有山上松针欲滴的露珠,有檐角的铃铛温柔的旋转,有红色木窗腐旧的虫蚀,清新,清澈,清明。
下了晚课洗完澡,庆幸自己捱过了一天繁重的功课,总喜欢跟妹妹去钟楼听师傅唱偈。
那是世界上最慈悲的声音,将你带到遥远的过去,空旷的原野,夜色深沉,江面上一丝月牙,你背着手望月,陷入深不见底的思绪,悲伤在大地上蔓延,一切都沉默着,宁静的空气里隐隐传来一声钟鸣,苍老浑厚的声音唱着四字偈语,
【 干戈永息 甲马休征 阵败伤亡 俱生净土
飞禽走兽 罗网不逢 浪子孤商 早还乡井 】
像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慰生灵,沉到底的心猛然被撼动, 低头,早已泪流满面。
临走的那晚,逃了晚课,心血来潮在地藏菩萨像前跪经,几万字的经文均是生僻字,坚硬的水泥地磕着膝盖,甚是艰难,一度想放弃。突然忆起高考后第二天在家乡的东林寺,每天跪经七部,再加拜大忏,膝盖红肿感觉大力一按就有鲜血迸出,喉咙嘶哑跟同伴零交流,在石凳上抱着膝盖就入睡,那时的自己是靠什么坚持了七天呢?我想不明白,想着想着就到了最后一页,一个小时的长跪,起身时早已摇摇欲坠。第五十遍诵读时才隐约明白经中奥义,教人以美,劝人以善。
突然很想在佛前跪一整夜,白天的燥热喧闹全都消失,只剩下黑色透明的夜风,和低眉垂目的佛,以及一颗如恒河沙渺小细微的心。
朋友问我,为什么高三总是骑自行车骑得飞快,坐公车比骑车的还晚到家,是为了掩盖悲伤吗?
不是的,只是为了早点到家。
是吗?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么简单。
其实我也早已忘记,忘记那时因为思念席卷而来的巨大悲伤,风疾速地掠过,大滴大滴的液体未曾在脸上停留,一点痕迹没有,到家时就能一脸平静地喝水休息。
但那时我心里的爱是满满溢出来的。才有力气去思念去表达。
直到那个秋日下午,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只剩下干哑的哀嚎,通往全世界的路都被堵住,你挣扎你咆哮你诉说,亲人爱人友人没有一个理解你为何伤心,像一只塑料袋,在空荡荡的肮脏的大街上随风飘忽,枯竭,毫无生气,终于体会什么是绝望。
沉寂已久,终于能够思考如何去改变。
于是我来到这里,千年洪钟的震响,佛祖慈悲的注视,心突然安静,枯井开始冒出甘洌的泉水, 咕噜咕噜,淌过每一寸干涸的裂缝,丰盈,充满喜悦,惊喜地发现自己又拥有了去爱人的力量,就像死而复生。
我希望我能够一直有这么源源不断的爱,去给予,去倾听,去感受,去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