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月»
素国花令/文
我在学校附近做卖花儿的生意,年轻人的爱情,往往可以从一枝带有寓意的花儿开始。
学校门前的广场上,坐着一位阿婆,她身形消瘦,眉目温柔,披着毛衣大衫,畏寒,却比冬日的光还暖。
我要了两杯原味奶茶,分给了她一杯,又附赠了一枝寓意幸福的花儿。
她看懂了,捧着奶茶问我:“小姑娘,你有住处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在外面找了个地下室,便宜。”
“不嫌弃的话,搬来陪我住吧?房租,就一个月一杯奶茶吧。”
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室友。她家是学区房,两居室,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算是个有钱人了。
她同我一样,种花弄草,清茶古琴。
我以为这房子是她孩子买的,可相处久了我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
阿婆没有孩子,喜欢坐在学校门口的广场上,只为等到他们放学的那一刻。
如此这般,风雨无阻。
她教我写东西,泡茶下棋,就连古琴都指点了一二。
我在这外地,也算有了依靠。家离这儿很远很远,车票很贵,我很少能够回去跟他们聚一聚。
毕业就出来打拼,闯不出样子,我不敢回去。
我还是在卖花儿,偶尔抱着古琴,去给别人弹琴。
后来有个音乐社请我帮忙演独奏。
我跟阿婆说,我觉得很慌,你能来看嘛?
阿婆正翻看着一本书,头也不抬:“那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场子,我一个老太婆去,不合适吧?”
我有些失落,本来想推掉,可阿婆应该也不希望我失约,最终还是打着精神去了。
那天晚会,我在台上拨琴,偶尔抬头时,便看到阿婆坐在台下,本来怯场的我,一下子心安下来。
她冲我微微一笑,抬了抬下巴,我弹了阿婆教我的第一首曲子。
朦胧的舞台灯光下,一瞬间在微末点点的尘粒中,像是看到了她年轻的时候。
演出结束时,我妆都没卸就奔了出去,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阿婆,谢谢你能来。”
“是我该谢谢你,小姑娘。”
后来我赚够了钱,开了家花店,就在阿婆小区不远的地方,是个好地段。
那几年的新年,她都会问我:“不回家跟家人一起过年吗?”
“等我赚够了钱,把家人接过来。”我端着菜上桌,摆上了一杯奶茶,“到时候,我们家就可以跟阿婆一起过年。”
我家知道我认识她,也在视频里见过她,家里说,阿婆像是个知书懂理的人,让我多陪陪她。
其实他们可能不想我回去,也不太喜欢我,因为我有个很优秀的妹妹。
她今年十六岁,差我十岁,是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因为了解,所以讨厌。
但我懵懵懂懂的觉得,我还是很爱他们。
是阿婆告诉我,家人,是很难写的一笔一划,是前世的因果,是这一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我跟阿婆是忘年交。
阿婆有个喜欢的人,她爱而不得,早早离开了学校打拼,只是为了奔赴山海之约。
我问她:“那你后悔因为那个人离开学校吗?”
她摇了摇头,看向窗外的光景:“我不后悔,我只后悔没纠缠到死。”
她一定很喜欢那个人。
我是三十岁发的家,有足够买房子的钱,也置办了一套房,偶尔回去打扫一下,却还是同她住在一起。
料峭寒冬来临时,我已经认识她七年整了。
她身体愈发不好,老年时带来的并发症数不胜数,所以在初冬她便住了院。
那年大一新生开学时,我妹妹和我父母来到这座城市,我跟阿婆支会了一声儿,就去接人。
我们好几年没见了,我的妹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见我就扑了过来,扑的我一个踉跄。
“姐姐,好久不见,你是不是不想我?是妹妹我不好看吗?你看别人家的姐姐都领着自己的妹妹出去。”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没有啊,姐姐这不是很忙吗。爸妈,我送你们回家,然后得去医院一趟。”
“好。”
我父母欲言又止,但是到底什么也没说。明明是一家人,相处着却愈发小心翼翼。
我安排好住处,便回了医院,妹妹跟着我一起,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东问西,夸赞阿婆长得好看,一定要见见。
我已经三十了,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了。
阿婆精神很好,但病状让她很快瘦了下来。
她很乐观的样子,但我知道,她不开心。
刚认识她的时候,我以为她看着那群孩子,是在想自己是否也需要一个孩子。
可后来我才知道,她最想要的,是回到当年她还是学生的那个时期。
我只卖一种花,是我和阿婆种出来的花儿,那花儿叫月光霞,是有着月光一般美好颜色的花儿。
寓意是,共白首。
我带了一捧给她,她正依靠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方向,那里是一家小学,恰逢放学,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口飞奔而来。
他们穿着厚重的保暖衣服,脸上带着那个年纪童真的笑。
偶尔抓把地上的积雪,扑到朋友身上,又在大人的呵斥中笑着跑远。
她说自己不后悔,我也觉得她不后悔,但向往与坚定,从不冲突。
妹妹拉着阿婆的手,笑道:“谢谢阿婆陪着姐姐。”
阿婆神情恍惚,然后笑了笑:“我该谢谢她,让我不再孤身一人。”
我喊妹妹去买奶茶,她欢喜的应了一声儿。
这空当,来了个人,那人是个贵妇模样,保养得当,我在阿婆的相册里见过。
她走到床边坐下,我在阿婆眼里见到了惊喜。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她抬手抚过阿婆耳边的碎发,“严重吗?”
阿婆摇了摇头:“不严重,小毛病,我一切都好。”
“你过得怎么样…?”
“阿凌,这是我孙女儿。快,叫人。”
我看了眼阿婆,然后乖乖巧巧的应声:“凌奶奶。”
女人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确有你当年风范。”
那女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送她出门,妹妹站在门外,将奶茶递给我,又进了病房把阿婆的放下来。
妹妹踌躇了一下,问道:“阿婆,那是谁?”
我觉得好奇,但我也觉得不该问。
刚想呵斥妹妹,阿婆便开口说:“她是我爱人,她嫁给了爱情。”
窗外,她的爱人站在楼下,遥遥望了一眼楼上,便久久矗立,直到一个花甲老人,将衣服披在她身上,方才离开。
妹妹要回去,我要守夜,送她到医院门口。
她突然停下,拉住我的手:“姐姐,今年新年,回家吃饺子吧。妈说,她对不起你。”
“她没对不起我。”我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谁都可以怨,但大是大非上,你们没有对不起我,所以我不曾怨。”
小时候觉得,父母说一句重话都委屈,可后来觉得,我也曾冲他们大吵大闹。
我们都不完美,我们之间,在大是大非上没有错,便不算错。
妹妹笑着看我:“我希望姐姐,也要嫁给爱情,无论那个人是男是女。”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笑道:“回去吧,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姐姐再见!”
我目送她挥着手跑远,青春而富有活力。
在一个雪天,阿婆吵着要出院,其实她不应该乱跑了,我拗不过她,只得陪她办了出院手续。
她把那一头银色头发染成了黑色,挑了一件红色嫁衣,我好像突然懂了,便也穿了件男式红嫁。
我挽起了长发,为阿婆梳妆插发,画眉描眉心花钿,她抿过唇脂,飞霞于脸颊。
阿婆望着镜中的我,不知是透过我,看到了谁。
那晚她坐在我第一次见她的地方,我坐在她身边,拿着两杯奶茶。
“我知道你不缺钱,也没什么好给你的。我的东西折现对半,一半捐了,一半留给你凌奶奶。”
“阿婆,你给了我月光霞呀。”我把奶茶递给她,揽住她的肩膀,“还给了我陪伴和鼓励,给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她名里有瑾,我名中有槿,我与她有缘。
她一声儿小姑娘,我与她结交。
现在她一身红嫁,我送她离开。
“小姑娘,阿婆时限到了,你还年轻,既然放下了,就再勇敢点走出去,这样才能看到更好的风景。”
阿婆依靠在我肩膀上,她絮絮说着什么,我早就泪流满面。
她说,不葬了,火化扬了也潇洒。
她说,她应约的事,都一个人去做了。
她说,不敢再跨雷池,只要她好,就好。
她说,日后遇到喜欢的人,便抓紧了,别叫她跑了。
寒风一吹,吹凉了我的指尖和手中的奶茶,吹凉了我脸上的滚滚泪花,也吹凉了瑾阿婆的身子。
皎皎的月光三尺长,落在阿婆的发上,我低头看着月下拉长的影子,像是看到阿婆到最后,终是如愿以偿。
阿婆,做个好梦,我只送你到这儿了。
阿婆头七,我将一封信和她交代的卡,寄给了她牵挂的人。
私心之下,我在信封里别了一枝月光霞。
我按照阿婆的意思,在信中说:“阿婆去旅游了,不会回来了,这笔钱是她补给你的结婚礼物。”
凌奶奶回了我一封信,没有留字,只有两张照片。
年轻时洁白婚纱,老时凤冠霞帔。
我将照片同阿婆的照片放置在一起。
那年春节,我终是打点好了阿婆留下的一切事宜,带着那一箱写满回忆的东西回了家。
父母应允下,我将阿婆的牌位放置在家中。
到家时,妹妹开的门,她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嘬了一口,好大的口水印子。
我嫌弃的擦了擦,挽着袖子洗了手,去帮母亲包饺子。
“阿槿,对不起。”母亲低着头擀饺子皮,低声说着,“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我抬指将面粉擦在母亲脸上她抬头看我,我笑:“这么可爱的妈妈,我怎么忍心怪你呀。”
话不多也不爱笑的父亲走过来,伸手在面粉里蘸了蘸,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
我忍俊不禁,猫过去亲了亲两人脸颊,妹妹吵着扑过来。
“啊姐姐!我也要香香!”
窗外炸开了绚烂的烟火,月光像是铺下的霜,伴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拉长了灯火的剪影。
阿婆,也祝你新年快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