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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英的婆婆，那个扛着竹竿的老婆子，又来了。
她气势汹汹，双眼发红，像要喷火，好似要一把火把李秀英给烧着了，她才甘心。
李秀英这会儿忙着包馄饨，十二岁的女儿圆圆刚从学校回来，喊饿，只想吃妈妈包的馄饨。
圆圆懂事，知道自己只有妈妈，不能让妈妈闹心，这会儿正在房间里头写数学作业。
老婆子冲进房子，一屁股坐在大圆桌的正席，竹竿如往常一般，被她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的巨响把里头写作业的圆圆吓了一跳。
但圆圆没有立马起身出去，因为她已经习以为常，她知道这声响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圆圆已经倒背如流。
“你这个懒屎棍，赖在我何家房子里，我今天非要把你赶出去不可！你那脸皮比那土砖墙还厚，真不要脸，拿了我何家几十万，还想赖在我房子里，你今天必须得给我滚出去！”
李秀英和往常一样不搭理她，她婆婆越骂越凶，最后猛地拿起竹竿狠狠地砸在桌上，碎了几个碗。
“你再不出去，我今天就把你的东西全搬出去烧了！”
李秀英听到这声响，心里有些发憷。她得在婆婆动手之前，先把圆圆的房门给锁好了。
老婆子今儿这气势，如果不让她打一顿，估计她这心里头的火很难灭下去，李秀英不愿意跟老婆子吵，更不愿意在圆圆跟前，跟老婆子争所谓的房子。
在李秀英出去锁房门之前，圆圆已经出来。她径直走进厨房，拿起菜刀，又走了出去。
李秀英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圆圆已经站在了她奶奶跟前。
“奶奶，请你出去！这是我和我妈的房子，如果你下次再来打我妈，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李秀英反应过来，冲了出去，她看着自己十二岁的女儿右手举着菜刀，锋利的刀口朝着她奶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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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英是四川人，家里穷得叮当响，没钱给她念书。她16岁就出去广东打工，何建明也在那个厂子。
那个年纪，看一眼便觉得是爱情。
于是李秀英跟着何建明回了江西老家，领不了证，先办了酒席。
这地儿属于客家，换个乡镇，就是另一种方言。
李秀英一开始根本听不懂这儿的方言，何建明就一句一句教她，怕她不好意思和别人聊天，他得了空就带着李秀英在村子里瞎转悠。
李秀英那会儿觉得，她大概是世界上命最好的女人。
都说远嫁的女人会吃亏，她就完全没有被亏待。
她勤快，洗衣做饭割鱼草，插秧种菜养猪仔，样样干得好。
最重要的一点，李秀英屁股大。村里人都说，她能生一窝仔。
她婆婆偷着乐，家里再穷，也想方设法养些鸡，时不时炖汤给李秀英喝。
喝着喝着，还真怀上了。
可生出来不是仔，是个女儿。她婆婆当时很失落，但终究是老何家家第一个孩子，她对那孩子还是疼的。
因为李秀英没生出儿子，她婆婆没怎么照顾她坐月子，但何建明还是心疼她的，他放下手头的活儿，亲自在家照顾产妇。
后来她婆婆看不下去，一扫把把何建明赶了出去。
她说，哪有在家伺候女人坐月子的男人，男人就该出去挣钱。
何建明那段时间忙得暴瘦二十斤，白天做工，晚上照顾产妇和婴儿。
李秀英心疼，晚上想方设法让孩子喝饱就睡，别折腾她丈夫。
那段时间，大概是李秀英这辈子心里头最满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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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年，李秀英生下二女儿。
她婆婆听到接生婆说是女儿后，当场开骂，“你就是不会生崽的猪婆，死没用。”
“生一个两个全是不带把儿的，人家一生生两个儿子的，一大堆。”
还说，“我们何家就是造了孽，才会娶到你这样倒霉催的，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我爸当时不在家，在外面开车。
何建明从外地跑车回来，抱着二女儿，心事重重。
李秀英问他，是不是也很遗憾？
何建明点点头，说有点。但是他让李秀英放心，他不会让她为难，也不会说怪她的话，孩子还能生，老婆就一个。
那个月子，一言难尽。晚上何建明经常在外跑车，李秀英婆婆没管过一天，全是李秀英亲自在照顾自己和小婴儿。
落下的月子病，一直跟着她接下来的十几年，腰痛、漏尿、手腕生疼……
村子里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他们说李秀英估计永远生不出儿子。
李秀英婆婆有时听得生气，直接站那儿跟人开骂。
骂完以后，回家接着骂，骂李秀英不争气，害她和何家在村子里没面子。
她说，田里的水经常莫名其妙被人放光，就是因为老何家家没有生到带把儿的，所以活该被欺负。
而这一切，都怪李秀英。
李秀英愧疚，从不顶嘴，就由她骂。
她想着，被婆婆骂一两句，不掉皮不断骨的，无所谓。
至少何建明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至少晚上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还是会跟她说一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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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年，何建明的车子撞了人，卖了车子，加上家里所有积蓄，全赔光了。
原本打算再生一个儿子的他们，决定先缓一缓。
两个女儿留在老家，何建明带着李秀英再次踏上南下打工之旅。
他们进了一家纸壳箱厂，那时候活儿不是很多，但两人勤勤恳恳，一个月也能存下几百块钱。
这一干就是十年。
2004年，老板挣够了钱想转行，两人接下厂子，生活也就是从那年开始，越来越富裕。
有钱了，何建明开始禁不住他妈骂，他也动了要儿子的心思。
老婆子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骂何建明，生不出儿子，就别回去见祖宗，丢不起这个人。
无奈，李秀英只好冒着高龄产妇的风险，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怀上第四个月，何建明带李秀英到熟人那儿做B超。
知道了又是个女儿，何建明眼神闪烁，语气飘忽，说：“要不就拿了吧。”
李秀英摸着肚子，看着单子上那个小小的东西，哭得肝肠寸断。
这是一个孩子，是一个生命，是她的心肝，她再难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最后圆圆被保住了。
何建明无奈，只好先骗他妈，说圆圆是个带把儿的。
李秀英婆婆知道后，杀了三只鸡，自个坐车摸到广东来。
生之前有多开心，生之后，老婆子就有多生气。
她直接在医院砸了热水瓶，在医院走廊上哭天抢地，“你们居然骗我，你们这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她不敢相信圆圆是不带把儿的，从护士那儿抢过去，掀开小包被，确认以后，再也没正眼瞧过这孩子。
生完圆圆的那个月子，李秀英挺舒服，因为有钱，请了一个月嫂。
李秀英觉得，只要不看到她婆婆，她就不会心塞。
抱着怀里那软软糯糯的小家伙，李秀英只觉得，保住这孩子，大概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重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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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事，从来没有两全过，李秀英的两个大女儿，每每看到她，就像看到仇人。
眼里全是嫌弃和敌视，永远拒绝李秀英的亲近。
李秀英一直都很愧疚，因为没有把她们带在身边。所以一直以来，她尽可能地弥补她们，也试过问她们，要不要到广东读书，但她婆婆就是不允许。
两个女儿也一直没同意。
当时厂里忙，她没有把握既能照顾两个孩子，又做好厂里的事情，所以没有坚持。
李秀英也很清楚，两个大女儿不喜欢自己，是因为她们的奶奶。
她一直给她们灌输这样的思想，“你们是我带大的，你妈根本就不要你们，不疼你们，她只顾着自己，她就是个自私的女人。”
也正因为如此，李秀英把小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她想把在两个大女儿身上缺失了的东西，全在小女儿身上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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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电商崛起，发展势头越来越猛，何建明的纸壳箱挣了很多钱。老家乡下盖了一栋房子，镇上也盖了一栋房子。
就在李秀英以为日子能一直这样好下去时，何建明告诉她，他有儿子了。
何建明在外边养了个年轻女人，她还为他生了个儿子，已经一岁多。
李秀英知道时，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尽数崩塌。碎片从高处落下，一片一片，全扎进她心脏。
何建明给了她两条路。
他说他挣这么多钱，没有一个带把儿的来继承，也不是个事儿。只要李秀英同意不闹，默认他儿子的存在，老何家就还是面上这样，好好的。
李秀英含泪选择了第二条路，离婚。她要了圆圆的抚养权。
两个大女儿已经大了，不存在归谁的问题，即便是要她们选，她们也不会选择李秀英。
何建明给李秀英转了50万，当做一次性付圆圆的抚养费，母女俩没地儿住，何建明口头上答应她们可以一直住在老家的新房里，这房子，以后就是圆圆的。
老婆子第一次拿着竹竿上门时，圆圆还小，只知躲在李秀英身后。
母女俩蹲在角落，听老婆子撕心裂肺地喊着那些话，“给了你50万，还留给你一个以后能卖几十万的女儿，你却还占着我老何家的房子，你要不要脸？”
李秀英已经记不清，自己被老婆子打过多少次。
她只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她能做的就是，一直把女儿护在怀里，不让女儿受到任何伤害。
圆圆再大一些，李秀英知道孩子懂事了，就让她待在房间不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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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她的圆圆，居然冲了出来，还拿了菜刀……
李秀英永远不会忘记老婆子当时的表情，她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盯着圆圆举起来的菜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那是李秀英第一次从婆婆眼里看到那种眼神。
老婆子没有说话，她的手颤抖着，两条干瘦的腿似乎要软下去，但她撑住了，拖着她那根在李秀英背上留下过血迹伤痕的竹竿，逃走了。
圆圆转过身，看着厨房门口那个震惊到瞳孔放大的女人，骄傲地笑了，露出一口黄得发亮的牙齿。
李秀英冲过去，一把夺过圆圆手中的菜刀，往桌上一放，她把圆圆拉进怀里，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这后怕的感觉，让她觉着自个儿刚从冰窖里头出来。
“圆儿，你干啥呢，你拿刀干啥呢？你能拿这玩意儿吗？你吓死妈妈了……”
圆圆却捧着她的脸，继续笑，“妈，从今天起，奶奶要是再敢踏进这房子一步，她踏一次，我拿一次菜刀，直到她不敢再踏进来。”
李秀英哭了，哭得惊天动地。
圆圆抱着她，叫她别怕，因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打她了。
那一刻，李秀英恍惚中觉得，她的女儿似乎成了一个英雄，一个拯救了她的英雄。
老婆子很快返回来了，这一次，她带来大家族的几个壮汉。
她往房子门口一坐，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痛斥李秀英的“恶行”。
“这个杀千刀的女人，居然教唆我孙女拿菜刀杀我啊！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就被她砍死了！这个蛇蝎女人，根本不配继续住在我老何家的房子里啊！大家来评评理！帮帮我这差点踏进棺材的老婆子吧……”
李秀英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遭，一个老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痛哭，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自己的理儿。
门口聚集了二十几个村民，已经有人把老婆子的视频拍下来发到了何建明的手机里。
李秀英一直在颤抖，她觉得这一次，她保不住这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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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突然从她身边起来，走进房间。
一分钟后，手里拿着一个旧手机，她直接走到门口，拨通了何建明的电话。
“当初是不是你说，老家的这套房子是要留给我的？”
何建明说是。因为开了免提，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
老婆子哭得更惨了，何建明一直问圆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圆圆却直接挂了他电话。
她还有正事要做。
接下来，圆圆用那个手机加了在场所有人的微信，随后，她把几个视频发了出去。
视频里，李秀英婆婆拿着竹竿拼命往李秀英背上砸去，还有一个视频，是她用力扯着李秀英头发，把她的头使力往墙上撞……
“看了视频，你们自然明白，谁是恶人，谁是无辜。
我今天是拿了菜刀，但我没有做任何伤害我奶奶的事情，可我奶奶做的事，你们现在都看到了。
奶奶，我能叫你一句奶奶，是因为我身上毕竟流着一点你的血，但如果你继续逼我和我妈离开，那我绝不会再对你客气。”
老婆子在村里人的骂骂咧咧中，再次仓皇逃走。
李秀英觉得震惊，什么时候，她的女儿已经懂事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个12岁的小姑娘，她却已经强大到可以保护妈妈。
“妈，我是不是超厉害？”
李秀英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搂着怀里这个清瘦清瘦的小姑娘，说：“我圆圆是个大英雄。”
李秀英永远不会知道，圆圆能做出这些事，是因为她偷看了李秀英放在床底的日记，12岁的圆圆，已经到了什么都懂的年纪。
她知道了自己是被妈妈拼尽全力护下来的，知道了她爸做的那些龌龊事，知道了她妈妈一直甘愿忍受被奶奶打，是因为她一定要为自己的女儿保住这栋房子……
圆圆决定，要为自己可怜的妈妈站出来，从此以后，她一定会用力保护妈妈，不再让妈妈受一点委屈。
妈妈在老去，但她在慢慢长大，她会变得越来越强大。
那天晚上，圆圆挤进妈妈的被窝，小小的身子钻进妈妈怀里，她告诉李秀英：“妈妈，你别怕，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李秀英点点头，泪水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