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童年的生命坐标里,太阳是被一根绳子系住的。
小时候,家住长沱两江交汇处,常常看到太阳从沱江的对岸升起,又从长江的对岸落下。
特别是夏天的傍晚,太阳下去的天边像烧成橘红的炉膛。每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暗的时候,领着我们去江边游泳的父亲,总是指着长江的对岸说:“太阳妈妈收绳子,拉它回家了。”
于是,那团煌煌的火球,便真的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缆一寸寸拽回远处隐约的山脊之后。
我盯着那片渐暗的天空,深信不疑:绳子的另一头,定然系着一个比大柴灶膛更暖、比灯光球场更亮的家。

我在这个“常识”里安稳地想像着系在太阳背后的那根金灿灿的、暖洋洋的绳索,想像着太阳的家。
后来,绳子断了。或者说,是我走出了那个被童话经纬编织的襁褓。
地理课本冷静地告诉我,没有什么绳子,只有一颗叫太阳的恒星,在真空里孤独燃烧;而我所站立的地球,不过是一粒绕着它旋转的、偶然沾上了生命的微尘。
那根虚构的绳子崩解的瞬间,我没有听见声响,只觉得心里有个一直很暖、很亮的东西,忽地暗了一角,空了一块。
宇宙那么大,大得让人发冷。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星空,那不再是银钉钉住的穹顶,而是无底深渊的入口。

人,总是攀爬着时光的绳索,一点一点地慢慢向外延伸,从身体到心灵。
人,又总会顺着时光的隧道,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内回望。
尤如当初不知太阳从何处升起,又从何消失,到后来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这样的问题:我们的先人源自哪里?他们后来又去了什么地方?
尽管进化论给出了冰冷的谱系,哲学给出了繁复的辩词,宗教给出了慰藉的蓝图。可这些答案,都填不满父亲指向落日时,在我心里点亮的那个温暖的“空”。
其实,人越是成熟,知道得越多,那根消失的绳子另一端的“家”,就越发清晰地成为一种象征,一处我所有追问最终指向的、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直到四年前的那个金秋黄昏,年迈的母亲躺在医院里,感觉她身体的温度像退潮般,一丝丝从我的指尖流逝,我突然想到了太阳背后的那根绳索,似乎套住了母亲,且一点一点的往外收紧。
握着母亲冷冷的手,我不禁泪流不止。
此时,西边的夕阳,正缓缓沉入楼宇的峡谷,将云絮染成旧绸缎的颜色。那一刻,所有关于恒星燃烧的科学描述,所有关于生命寂灭的哲学思辨,都潮水般退去。
此刻,废墟般裸露出来的,是童年那个最简单、最固执的意象:一根绳子,正在被收回。只是这一次,将被轻轻带走的,不是太阳,而是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第一幅宇宙图景的人。

童年的绳子,又出现了。我忽然彻悟,父母从未敷衍我,他们给了我一个文明最初的诗意隐喻,一个比任何科学模型都更早安放灵魂的故乡。
那根绳子,是他们用爱编织的,连接渺小个体与浩瀚未知的脐带。他们告诉我家的存在,不是为了解释天文,而是为了在我心中,预先存入一片永不降温的暖,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如今,夕阳依旧每日西沉,我也不再需要追问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就在那根绳子收回去的方向,他们成了我理解一切终极归宿的隐喻本身——人生的体验,原来就是一个不断看见绳子、又不断领悟绳子的过程。

科学剪断了童年的那根绳子,让我在冰冷的真实中学会站立;而离别,又将另一根真实的绳索递回我手中——它不是用来系住太阳,而是让我明白,所有我们深爱过的、构成我们世界的人与事,都不会真正湮灭于虚无。
他们转化成了我们看待整个宇宙的方式,成为了我们心中,那根永远连接着温暖与光亮源头的、无形的绳子。
每当暮色四合,总喜欢望向天际。
我知道,没有绳子系着太阳。但我更深知,我全部的世界,我所有关于来处与去处的思考,我面对无边黑暗时心底那份笃定的暖意,都源于两根伟大的绳子:一根,系着童年的太阳;另一根,系着父母远去的背影。
它们在我生命的太虚中,锚定出一个永不飘逝的坐标,让我知道自己的来处,也更加坦然面对生命的来来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