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清晨,我在位于威尼斯乡村的床上睁开眼睛,突然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幻觉,仿佛一下子掉进了时光隧道里,然后,生活中某些细节骤然出现,投射在变形的镜子上,就像儿时那些发高烧的日子,脑子里一直纠缠着一些断断续续、莫可名状的情节。
我的心情总体上还是泰然自若的。香港一月的阳光和蓝莹莹的天空曾经给过我这样的感觉。在很多年前,那些高楼大厦还没有建得那么高,但它们还是在明朗的天空中渐渐消逝,最终让位给月光下的咖啡馆和车站旁不远处的那些低矮楼房。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将要滑向一个平行的时空,在那里再也没有人追得上我。
我想,在转瞬的时间内,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恍然明白,过去使我感到生活温馨的并不是丽兹本人,而是当我独处时,在想到她的同时,无休无止地回顾那些永逝的时刻。淅沥的雨声使我忆起她家花园里那丁香花的甜味;阳台上变幻不定的阳光使我想起中文大学校园里自由飞翔的鸽子;炎热的清晨从窗外飘进来的香气勾起我对新鲜樱桃的回忆,而她对我讲话的声音又唤起我对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
那天上午,我在靠近水边的一幢别墅里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爱情小说。我并没有关心作者是谁、写于什么年代,我漫不经心地读了三四十页,才惊讶地发现这本小说写的竟然就是我和丽兹的往昔岁月。不,无关往昔岁月,而是一段早被深埋的理想。我从阴郁的日常生活中一页一页地揭下来这些理想片段,只为给这样的日常生活增加一些光和影。时间来到了这天下午,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所有情绪都淹没在晦暗不明的氛围之中。我急切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我相信,到时候借由光与影的明暗对比,所有的一切都会清晰地映现出来的。
那天傍晚,我带上那本书乘坐汽车穿越威尼斯。沿途无数的灯光和暗影、形态各异的路灯令我心潮起伏。不管是在大街上还是在小街的拐角,我都能感觉到它们在向我发射信号。这种感觉跟你久久地注视着一个透着灯光的窗户时所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仿佛房间里既有人又无人。玻璃窗后面的卧室是空的,但有人留着那盏灯。对那人而言,既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从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在梦中撞见丽兹和她的新欢在一块儿的那个夜晚。那个从各方面看都毫无美感的男人,令我完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输。无论相貌、人品还是艺术才华,我有自信在整个香港都找不到几位同我势均力敌的男生。为什么她会轻而易举地放弃我,去选择那样一个平淡无奇的人?那个人会比我还懂她的浪漫和柔情吗?在我的那场梦里,我虽与她还有残留的默契,但我已明显地感到她和我之间的距离已甚为遥远了。在那强烈而苍白的灯光下面,我终于分辨不出她的面孔了。她的脸和身形渐渐丧失了立体感,变成了一块光斑。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等待,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我又把那本书翻开,继续阅读,渴望从中看到丽兹的面容。果然,我从那本书里的某一句看到了斜挂在院子里树梢上的一颗星,紧接着,我便忆起了我俩晚餐后骑车漫游月光如水的港中大校园的情景。甚至在街头,我有时也会在香港的万家灯火中采撷到那游移在长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辉。四周是无限静谧的田野,这时整个香港似乎都充满着我和丽兹相偕漫步的那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长夜何时有尽头呢?黎明前的凉意使我簌簌地颤抖起来,而这凉意却使我忆起了一个甜蜜的夏天,那段时间似乎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别,从沙田送到中环,再从中环送到沙田,直到日出破晓。
因为我对她最后的回忆是一封充满凄凉的分手信,故而她这样深情款款的样子令我觉得格外温暖。不过眼下,我回忆起的全是甜蜜的往事。我记得,当我把脚搁在扶手椅上听她说话时,我几乎是像独自一人待在那儿似的无拘无束,心境平和而宁静。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脱的,因而我能够细细地品味她谈吐中那种法国式的典雅端庄,其韵味之纯正脱俗,在今天已是不可复得了。我听着她娓娓而谈,犹如聆听一首风味纯正的法兰西民歌。
她递给我一杯她新榨的樱桃汁:“没有什么能比一种果子的颜色转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欢的了。煮过的果子,仿佛退回到了开花的时节。果汁就像春天的果园,呈现出紫红色,或者就像果树下的和风,无色,清凉,让人一滴一滴地呼吸,一滴一滴地凝视。”紧接着她告诉我,这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她格外中意的一句状物描写。现在想来,我们读书的方式并不一样。我是个刚毅的男孩子,渴望从中发现人生的真谛;而她是个柔情女子,让她着迷的则是那些词语的铿锵有力和句子的悦耳动听。
丽兹似乎对法国作家的作品情有独钟。莫迪亚诺·帕特里克是她非常钟爱的一位现代作家。我记得当时她给我念过几个片段,我发现我对这位作家虚无缥缈的行文风格完全欣赏不来。“为什么要用一本书来写一个梦?如果是我,我会写一些具体发生的事情,然后再抒以自己的感情。”我百思不得其解。很多次我都忍不住对丽兹抱怨说:“我搞不清楚作者想表达什么。”而丽兹却对此乐此不疲,只见她深情款款地读着:“当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喜欢某个人时,就应该接受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我们爱他,正是因为那些东西……不是吗,罗兰?什么样的秘密呢?我确信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彼此声气相通,因为我们经常有心灵感应。我们都是处在同一个波长上。然而,必须承认我们之间有不同的地方。”我记得当她读到这里时,我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我也发现我们之间有很多不同,但我宁愿相信,我们是成长在同一个波上的。正如现在,我有意无意间使用了莫迪亚诺的写作手法和一些思想。
我想,丽兹常读的那些小说的氛围必定常是淫雨霏霏。她这样浪漫而忧郁,而我偏偏刚毅而现实。但有时候,我们的这种特性却要倒过来。这让我不禁觉得,人的潜意识里大概蕴藏着千万种丰富的情感,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情形,便会击中我们内在性格的其中一种,然后令其余的自动抹去。暂时的突出呈现并不能代表全部的我们,我们的真实面目其实具有令我们本人都难以想象的包容性。
如今,我仿佛觉得那个时候,我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过着另一种生活。如果我留下的一个替身依旧在那里重复我过去的每一个动作,永无止境地按我以前走过的线路往前行进,但我的真身却从中抽离,依然停留在某一时刻,真的有这种可能吗?不可能,我们在这里留下的踪迹早已荡然无存。时间已经荡涤了一切——街区焕然一新,变得干净整洁,而我业已长大成人,那个她也已不知所踪。可我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逢到休息日,尤其是黄昏时分,再加上倘若你是一个人踽踽独行,时间的长河便会打开一个豁口。你只需从那里钻进去就行了。
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海滩。我对这片海滩非常熟悉。因为这里满载着我和丽兹共同的回忆。那时候我们曾经来这儿,并肩坐在一起,心醉神迷地望着飞机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有一瞬间的工夫我想,其实我们都是海滩人,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须臾的狂欢难以长久,海水冲过之后,我们的生活便会回归平常。
人的记忆力其实很差。过往的大多数记忆都被我们不经意间扔进了故纸堆,只有极少数得以留存下来。我到外地工作时,总是忙得昏天黑地,我便常常忘记时间、地点、人物,甚至我下榻宾馆的房号。当然啦,那些房间墙壁、家具和窗帘的颜色更是没有一样是我能回忆得起来的。人脑存储空间有限,也唯有这样,我才能把新的东西迎进来。然而有一样,丽兹卧室的墙壁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窗帘也一样,还有那两张印着陈百强和陈慧娴的海报。
那天我和她躺在她的公主床上。我们静静地凝视着彼此的眼睛。在此之前,除了妈妈,我还没有上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床呢。虽然我们什么事儿也没做,但我还是很紧张,因为这毕竟是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我用胳膊支住自己的头,凝望着她的脸颊,呼吸着她那好闻的体香,说了几句情不自禁的话。而她呢,伸出小手轻轻地勾了勾我的手指,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看,直到瞌睡虫对我施了迷魂记,这才沉沉睡去。
那天醒来后,我记得丽兹问过我:“你什么时候才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当然懂她的意思,但我那时候很害羞。我只是红着脸说了一句:“我爱你,你当个女孩子也挺好的呢,不要着急这么快就做女人。”插句题外话,后来我老婆听到我当年的这番言论,差点笑岔气——她说我怎么也不像当心爱的女生主动投怀送抱时还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我记得当时年仅17岁的丽兹甜甜笑了,轻柔地依偎进我怀中,没有再说话。我担心她误会,便又对她说:“等我们毕了业,我就娶你好吗?”那时的我,对婚姻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有一点我无比确定,如果有一天我要结婚的话,结婚对象只能是她。
她说:“好。”紧接着,她对我描述了她理想的婚礼。关于细节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天她离开我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让我等太久哦,我想在23岁之前就……”
我自己的23岁来临前夕,我突然想起了丽兹对我讲的这句话。她已经23岁了,可是她没有嫁给我。我还记得我对丽兹的誓言,但是如今,它是再也不可能实现的了。我生日那天刚好在上海工作,我便去见了我正在复旦大学读大学四年级的堂妹,也是我和丽兹共同的朋友——Meggie。
“哥,你怎么会有空来上海?”
“我来工作,再一个好久没见你了,想找你说说话。”
“听说你出版了新书,可我还没来得及买!可不可以回去后给小妹我寄来一本?”
我二话没说,从包里掏出小说给了她。即便她不提,我也打算把新作作为见面礼送给她的。
我们一起来到一家饭馆,点好菜后,我便直奔主题:“这么多年来,丽兹有没有与你联系过?”
“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想找她。”
“你受什么刺激了吗?“她惊讶地望着我,“那当时你怎么不去找她?”
“当时没找,那是因为当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命里没她不行。现在我意识到了,我想找回她!”
“如果她有了别的男朋友,怎么办?”
“只要她过得好,那个人对她好,我就好了。”
“你们分手五年多了吧?现在她早就与你我断了联系,你还对她旧情不忘吗?五年的时光,足以物是人非的!”
“我也知道,可是我想,既然我依然这么爱她,她也有可能依然这么爱我啊!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再也不想丽兹了。为什么那时不想,现在反而想呢?难道感情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浓吗?”
“很多事情得要等到结束好久才明白过来。前年我写过一部中篇,我当时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小说写的就是我自己。你说怪不怪?等到很长时间后我才反应过来,我为男主角安排的结局与我自己当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哪一篇?”
“《暗涌的回忆》。”
“哦……你这篇作品好像不太出名吧。我印象不太深。”
“完全不出名。我当时写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刻意想写得很悲伤而已。”
“那我问你,如果丽兹现在依然单身,还爱着你,你会怎么办?”
“娶她!”我毫不犹豫地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答应过她,在我们23岁之前,我是要娶了她的!”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想起一出是一出!”
“我这可不是冲动!这几年过去了,我身边的女孩子不少,但是我发现,我还是爱她!现在我想娶她!Meggie,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唐突,可是你知道吗?我总会梦到她!真的,特别特别奇怪,我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了,但我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梦到她!醒来之后又难过好长时间。我常常写作时满脑子都还是她,挥之不去的!我一想起她就特别伤心,好像我们之间那段岁月……唉!我现在已经心力交猝,我感觉我快要熬不过去了!我一个人真的应付不了了!我需要丽兹,需要她来陪伴我!如果她愿意嫁给我,我就跟她结婚、生孩子!我想跟她去美国,永远都不回来了!”我说着说着,竟然忘记了在妹妹面前自己作为一个兄长应该保持的坚强和严肃,自顾自地痛哭起来。
Meggie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哭得这么伤心。她哪里知道我最近正面临着多么大的痛苦啊!她半天终于说了一句:“好吧,我托美国的同学联系一下她,你不要难过啦。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但我会尽力的,你放心吧。”她轻轻地拥抱了我,把她的手帕递给我擦泪,还用身体为我挡住周围人的侧目。
我感激地对她说:“谢谢你!”我真的很幸运,虽然失去了至爱的女友,但还有一个体贴的堂妹一直在我身后鼓励我、支持我。
和Meggie分开后,我回到宾馆孤独地度过一晚,次日上午坐飞机返回香港,继续为生计写作,向生活妥协。我给所有人的感觉就仿佛从来也没有找过Meggie,也没有向她表达过那样的意思。很快我就把那次对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巢穴中去,把自己严实地包裹起来,不再提丽兹,不再提美国,也不再提那不可能实现的23岁的结婚梦想。我没有再去找Meggie,她也没有主动来告诉我关于丽兹的事情。或许我在23岁生日这天所需要的,不过是找自己的妹妹倾诉几句心中的苦楚而已。
这些年过去了,我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换,但是初恋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在回首我们一生中的某些时刻之时,总有一些诗句涌上心头,你常常在想它们的作者叫什么名字。当然这不重要。你把它写出来了,它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