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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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诗人,至少在自己的想象中是,他尚未能够依靠写作谋生,单从经济上看,他与文学艺术没有任何关系,但心中时常澎湃翻涌的情绪,仍以某种充盈的状态在体内流淌,自己也仿佛正伸展着双臂躺入一条河流,整个人顺流而下,沉浸其中。

走在路上,一阵风吹来,他下意识抬头望着晃动的树叶,心中起了涟漪,想要创作,却想不出一个词或句子,或许是他太重视这份奇妙的感受,不想随意用文字作为载体,反复斟酌之后,他情愿将自己贡献出来,使它们只在他体内流淌,成为他人生的重要部分。就这样,他说服了自己,安抚了内心的不安,将不愿承认的事实再次藏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将他拉回现实,“到哪儿呢?”女友发来消息,鼻腔发出长长的叹息,掺杂着淡淡的烟味,快到了,他回复。此时仍然有风,却顾不上看落叶,他想起阳台的窗户没关,前几天夜里刮风,推拉窗的限位器老化不能固定,能听见窗户被风带动撞击窗沿发出的闷响,他为这种安全隐患感到焦虑,却并未付诸任何行动。又一阵风吹来,他的心情越来越差。

在一次聚会上,朋友介绍他们认识,起初他并未有任何逾越的想法,竭力克制,经济的窘迫使他在异性面前不够自信,可毕竟是个年轻人,内心十分矛盾,自尊心常常促使他产生奇怪的幻想,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够通过艺术创作改变人生,他对现实中的自己极其不满意,缺乏想象中该有的对异性的吸引力,他时常幻想和女明星,女模特谈恋爱,而不是那些朋友眼中与他相衬的或许同样瞧不上他的普通女性。她长相不算出色,可是身材很好,这使他内心还是产生了一丝悸动,对自己在朋友心中能被视为与她相衬的认同和重视感到高兴,甚至有些感激。

他的生活少有异性介入,偶尔和女性同事或朋友外出,也尽量避免单独相处,并非因为他是个正人君子,而是他社交圈里的女生都不太好看,和她们单独待在一起,总怕被路人误会他们是情侣,这只会使他觉得不够体面,而若是能和她单独外出,即使被人误会,也只增添了虚荣,他乐得如此。

他们见了几面,隐约有些进展,又退缩了,他的内心十分复杂,既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又觉得自己可以找到更好的。朋友问他,他无法对朋友讲出心里话,他对自己仍抱有的虚幻妄想感到羞愧。其实在隐蔽的内心里,还有一个更加难以启齿的理由,他的创作,通常需要孤独寂寞的环境,在想象中加深自己的痛苦从而榨取灵感,情愿缩在角落咀嚼自己的失败,他认为生活的甜蜜反而会使他尝不出味道,这种偏激迎合了他怯懦的本质,若无意外,他的一生就该如此失败,毫无起色。或许是他的克制反而获得了她的信任,又或许她从朋友口中听到善意夸大的称赞以为他有些才华,她愿意与他再接触试试,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根据以往的经验,她们都会因为他的无趣而逐渐疏远不再联系,这使他对她有些感激,从而生出好感。

某天夜里,她更新了动态,照片里的她格外迷人,他翻看她的朋友圈,突然很想她,却没有主动联系,他的心已经开始雀跃,幻想这个女人或许能够与他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在想象中,她挽着自己,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感受她的体温以及她的温柔,他终究是个对异性充满渴望的年轻人,爱情,神圣的爱情,欲望,对寂寞的抵抗,撞击时迸发的火花将脑海中丛生的杂乱思绪清除得干干净净,他渴望见到她,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使她爱上自己。其实搞文学创作的,通常都抵抗不住什么诱惑,他们太穷了,什么都没尝试过,光是想到有可能被女人爱上,就已经没救了。

去年夏天朋友乔迁新居,叫他去吃饭,他从朋友口中得知她也会去,内心掩盖不住的雀跃,他早早地到了,帮忙收拾屋子,每一次门铃响起都使他心中一颤,他此刻不是幻想中的诗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获得爱情的痴心人。她到了,开门时他正在摆放碗盘,朋友请她进来,她道贺后去厨房帮忙,他紧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内心感到巨大的失落,完了,没有机会了,她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他眼中激动的情绪消失之后只剩下憔悴和痛苦,甚至想要找个借口离开。

好在吃饭时朋友刻意撮合他们坐在一起,其他人也隐晦地相视一笑,帮他获得最后一次机会。她坐在旁边,而他的视线只敢放在面前的碗中,朋友讲笑话,他紧张地附和,时机总是不恰当,他想要幽默几句,都没能成功,他们两人隐约被看不见的尴尬笼罩,太刻意,从自己拙劣的表现中他知道又搞砸了。他的心跌到谷底,生出绝望的情绪,更诡异的是,他竟然感到隐隐的兴奋,至少多了些创作灵感。

吃完饭,大家坐在客厅玩游戏,朋友再次安排他们坐在一起,他已经感激到麻木,不抱任何幻想。输了游戏喝了酒,反而放开了,他是个诗人,爱情对他毫无用处,唯有痛苦值得留存。有人过来找他喝酒,他往旁边一让,想空出个位置,腿上却传来一阵异样的快感,他不小心贴到了她的大腿,触觉传递出她肌肤的柔软,滑嫩,他下意识把腿收回,赶紧回头用眼神向她表示歉意,她看着他,或是因为他急忙挪开腿的动作获得了加分,又或是酒精使他产生错觉,她的眼神带着温柔的笑意,他又活过来了,献身为爱情的奴隶,他们继续玩着游戏,他也越来越放松,过了一会儿,心底的欲望被放开了,侵蚀了他,他悄悄地把腿再次贴上去,他知道自己龌龊,油腻,甚至算得上骚扰,可他还想再尝试一次,如果她把腿挪开,哪怕是感受到她有一丝丝本能的抗拒,他也会终止动作并且永远不会再和她联系,如果她生气了,当着众人的面指责他,他也不会有一丝狡辩,不会推脱是酒精的唆使,哪怕他会因此失去所有的朋友,背上流氓的骂名,也是他该有的惩罚,只要让他再贴近她一次,用他的腿对她发出最后一次询问,那也值得。他再次感受到她肌肤的滑嫩,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的触碰,只是皮肤的表层,只是一次试探,无意冒犯,她没有躲开,他感受到了爱情,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他把自己的顽固敲碎,用每一块碎片去爱她。她没有躲开,他稍微用了点力,她没有躲开,直到夜深了所有人准备离开,他们的腿仍紧紧地贴在一起,她先从沙发上起身,他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离开了,赶紧跟着起来,和朋友道别后,他送她回家,在楼下分别时向她表白,然后在一起了。

他站在斑马线前,望着红绿灯上的数字跳跃,希望时间再慢一点,前进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向人生的终点。一阵风吹来,天气转凉,出门时穿的衣服不够保暖,身体紧缩着,他掏出手机翻开昨晚的聊天记录,再次确认自己需要买什么东西,一会儿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大脑和他的未来一样混乱,好像有了方向,又好像全是错误。人们误以为文学创作者都具备清晰的思路,对人生拥有明确的规划,其实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既脆弱又无知,缺乏生活经验,什么都不懂,他们活在幻想中,一旦进入现实,便算是完了。

在一起一年多,一开始,他有了更多的创作灵感,写了一些东西,她为他感到骄傲,好像更爱他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盲目的爱情。后来触碰到生活的棱角,她比他成熟一些,更早地清醒,开始规划他们的未来,不如意的事越来越多,他变得和以前一样顽固偏激,灵魂枯竭,他认为爱情对自己来说始终是件坏事,直到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怀孕了,他知道,他的人生完了。

前几天她说“我妈妈想见见你”,他慌乱无措,而她感受到他的不安,哭了,后悔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蔓延。他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正常情况下,男人会因为这件事变得更具责任感,可是他,归根结底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没有事业,没有勇气,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和她过一辈子。

红灯跳转为绿灯,该继续往前走,生活没有选择理想和现实的权利,生活就是现实,他想要飞,想要死,想要越过时间的尽头,但他能做的,只是赶在绿灯结束前过完马路。与其说他想成为一个诗人,倒不如说他只是想过上那样的生活,渴望像他们那样活着,即使没有出息,也能够被人谅解,即使无所事事,也显得理所当然,偶尔讨得女人欢心,也不用负责任,人们不会对他失望,因为没有人抱有任何期望,他可以是液体、气体、进入世界或是逃离,永远年轻,永远穷困潦倒。他想留长发,她说不好看,于是算了。

这次怕是得结婚了,他想,可婚姻又是什么,他不写作,因为作家需要具体的才华,而诗更为抽象,婚姻是一段具体的关系,不是潦草几笔,不是一瞬间的高潮,它需要人长期的清醒,而不是越来越模糊。更可怕的是他即将成为一名父亲,他还没想好,他能教给孩子什么,教他们变得怯懦还是如何才能更好地不负责任?

他甚至希望一辆车冲过来将自己撞倒,他便可以不去面对她的母亲,不用工作,不用想那些写不出来的句子,甚至司机还会赔点钱。他宁愿遭受病痛的折磨,也好过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去面对自己的无能。他的灵魂总是虚弱,他想了许多她的好处,她身材好,会做饭,有稳定的收入,甚至愿意给他这种人生孩子,他想,要不然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她不阅读,两个人没有共同话题,他坐在旁边看书,她看着手机里的视频傻笑,笑声吵到他,他瞟了她一眼,满是厌恶,她爱抱怨,总是讲同事坏话,可这个与他有什么关系,他都不认识她们,一旦他客观地纠正有些其实是她的错误,她便生气,一言不发走到床上躺着,夜里不给他摸,第二天也不准备他的早饭,她总是要管着他,不能玩游戏,不能抽烟,不能偷懒,每天都必须努力工作,甚至也不让他写诗,觉得他没有才华写东西只是浪费时间,可是时间要怎样才不算浪费,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他只是想要获得幸福,他对脚踏实地的生活谈不上厌恶,只是对自己的未来有更高的期望,可现在看来,未来在他获得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次,他加快脚步走过斑马线,站在人行道上掏出来看,她说“我刚刚又吐了”,她希望他怎么回复,多喝热水吗?人们到底想要从他嘴里听到怎样的答案?她想要听什么?她妈妈想要听什么?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他把手机放回兜里,等会儿她生气了,就说在路上没看见消息。他很久写不出东西了,困扰他的,并不仅仅是创作的瓶颈,更多的是前途的暗淡,他知道自己大概不会有什么出息了。手机又震动了一次,“妈妈问你今天想吃什么”,拇指将屏幕熄灭,闭上眼睛站在原地,空气缓缓涌入鼻腔再慢慢释放,他睁开眼看见旁边有一家理发店,摸了摸自己的短发,他突然想进去剃个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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