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初来时不过拳头大的一团，毛色黄中带褐，像秋收后遗落在田埂上的一束稻秸。那时我尚不及犁头高，它便日日跟在我脚后，上山下河，踩碎一地晨露。
山上的光阴总是慢的。老黄牛在坡上啃草，它就去扑牛尾巴尖上停落的蝇子；羊群在崖边嚼棘，它便蹲在突出的岩石上守望，俨然是个披着毛皮的牧童。晌午时分，我们常并排躺在苦楝树下，它把湿漉漉的鼻子拱进我手心，舌头垂下一线晶亮的口水。
后来铁皮卡车卷着尘土开进村口，爹娘的背影被车门吞了进去。它追着车跑了二里地，最后变成黄土路上一个颤抖的黑点。我抱着它的脖子哭，闻到它皮毛里还裹着山风的味道。
腊月里再相见时，它卧在柴房角落，毛发像蒙了层霜。见了我，它先是愣怔，继而浑身发抖——不是摇尾的那种欢颤，而是整个骨架都在皮囊里晃荡。我摸着它嶙峋的脊背，数得清每一节凸起的脊椎。
开春后它竟又活泛起来。我带它去踏青，它跑得虽不如从前快，却坚持要叼回我扔出的每一根树枝。有次在溪边它突然扑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饮水的斑鸠。那一瞬，我错觉时光从未流逝。
离家的早晨下着冻雨。它原本蜷在灶边睡觉，却在我拎起行李时猛地惊醒。没有吠叫，只是用前爪扒住我的胶鞋，喉间发出幼犬般的呜咽。我掰开它的爪子，发现掌垫早已磨得粗粝如树皮。
它死在第十个年头的冬至。表叔说它前夜还在村口转悠，天亮时就静静卧在了门槛上，像段枯朽的树根。他们把它埋在后山，恰好能望见我们常去的放牛坡。
如今我城里阳台上养着条雪白的博美，吃进口狗粮，睡丝绒狗窝。有时它玩闹着咬我手指，牙齿碰到皮肤的那一刻，我总会想起某个山雾弥漫的清晨，有只黄狗轻轻衔住我的衣角，把我往炊烟升起的方向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