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没想过,这也是一个愿望,可以被认真对待。
十月,全家去澳洲探亲旅行。
旅程最后一站在悉尼,离澳前一天,我和林恳、林恳爹去了Newtown,一个外来文化汇集的多元街区。
逛吃中,我发现一家二手店。杂七杂八的二手店一向对我有吸引力,那些被用过的物件承载着时光和优雅,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站在一大堆瓷器面前,林恳忽然举起旁边地上一个篮子里的东西,顶在头上,兴奋地说:“妈妈,我想买这个帽子!”
我撇了一眼,帽子奇形怪状,“不买,不好带!”
帽子是古铜色的,两旁伸出牛角,看着眼熟,应该有什么出典(后来林恳爹说,这是维京海盗帽),不过,当然不买——这么狼犺,千里迢迢带回国麻烦死了,而且根本没用,小孩子的心血来潮,回家一定丢到一边。
林恳有些失望。
林恳爹在一旁说:“要不你用自己的钱买——三个澳元,17块钱,然后你自己带回去,我们不给你拿。”我知道,这是林恳爹的策略。林恳“自己的钱”,就是平时储蓄罐里慢慢攒的钢镚,他不大舍得。
“我自己拿帽子,你们出钱可以吗?”
“我们不出。”
刚刚点燃的希望破灭了。
我继续查看瓷器,用余光注意到他恋恋不舍地拎着帽子,最后戴在头上。
我转向他,告诫说:“这个帽子没用,又不好拿,明天我们就要回国了,所以肯定不买。”
“我知道,我不是要买,我是趁现在多戴一会。”
“那行,你戴吧。”
小人的乐观中透着一丝辛酸。我心里闪过不忍,转而想,也不能什么都满足他,不能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一对日本纹样的茶杯和一个盘子之间委决不下,林恳又跑过来:“妈妈,有个老外老跟我说话,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你快去看看!”
“你不是会说简单的英文吗,跟他随便说说好了。”
我的英文也不好,如无必要不想主动去跟老外长聊,在澳洲这么多天,虽然有几次不错的对话经历,但也有如坠五里雾中的事故(主要卡在听力上),而且眼下杯子才是正题。
“他好像想问这个帽子多少钱……”
“那你就告诉他。”
林恳跑开了。
我暂时放下瓷器,摆脱了选择困难症,开始研究其他物件。
很快,林恳跑回来,表情既讶异又忐忑:“妈妈,那个老外要给我钱。”
“啊?”
几秒钟后,一个身形高大的澳洲大叔出现在我面前,他弯下腰,问林恳:“Do you like this…… ”
林恳瞪大了小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母子二人面面相觑。
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大叔继续执着地追问。恍惚中,我意识到,他在问林恳喜不喜欢这顶帽子。接下来,大叔忽然掏出几个硬币塞到林恳手里。
事发突然,林恳连忙冲大叔摇头摆手,一叠声说No,想把钱退回去。我则试图混乱地解释:明天我们就要回中国,路上帽子不好带。
实际上,我明白大叔的意思,但我不能直接拒绝。我不清楚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一味拒绝是否会造成误解,拂了对方的好意。
我正在犹豫,大叔大步流星走开了。
林恳爹出场,一脸茫然,问我怎么回事。等一家三口缓过神来,店里已经不见了大叔的身影,似乎他塞完钱就径直出了门。
我追出去,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头攒动。
我们连声谢谢都没说。
回到店里。
我们试着回忆澳洲大叔的长相,但面貌模糊,只记得他似乎戴着褐色的鸭舌帽,穿着浅棕色的上衣、牛仔裤——这和没有来得及感谢一样,让人莫名的遗憾。
林恳始终顶着他的维京海盗牛角帽。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是一顶塑料帽子。之前,一瞥之下,金属色让我误以为是沉重的金属制品,因此更要PASS——我居然不会多花几秒钟,关注一下我的孩子心爱的东西。当然,就算我发现是塑料的,也不会买。
余下的时间,我们一家在愧疚、遗憾、欣喜、温暖的复杂情绪中继续淘货。
帽子当然要买,大叔给了四个五毛硬币,两块钱,再贴一块。
林恳爹找到一副异形墨镜,上面有一道划痕,和林恳的帽子很搭,两个澳元,拿下。
回到瓷器柜,我发现了一只碗,景德镇制,是小时候每家都会有的青花玲珑碗,上面有一颗颗透明的“米粒”,之前没注意,因为太熟悉,反而淹没在其他物件中。我想把它带上。
林恳爹说:“人家(碗)好容易才出国留洋,你非要把它带回去。”
“我小时候都用这个碗,这是我的记忆。”
……
林恳一直戴着帽子,他是最开心的那个。
离开二手店后,他继续顶着帽子,又带上墨镜,在澳大利亚耀眼的阳光下走在人行道上。不时有路人看见林恳,露出愉快的笑容。
就这样,林恳一路把帽子带回了家。
澳洲大叔用两块钱,把快乐带给林恳,带给我们,带给更多人。
还不止这些。
这件事,触动了我。
外国人郑重其事地达成一个孩子的心愿的故事,你我都曾耳闻或读到,但我从来没想到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作为中国人,我们会出钱帮助陷入困难的人。比如我曾经给没有零钱的陌生人付过公交车费,比如出租车司机曾经给忘记带钱包的我免费乘坐,比如我们为某个贫困或重疾家庭捐款——但我们不会掏出几块钱,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父母就在身边的孩子,买一顶莫名其妙的帽子。
就事论事,我们不需要被资助,帽子也非必需品,林恳的愿望很单纯,只是眼巴巴的喜欢。
而澳洲大叔,并不打算“扶贫”,他只想认真地满足一个孩子简单的愿望,给他简单的快乐。
我似乎没想过,这也是一个愿望,可以被认真对待。
我认为林恳喜欢的帽子“没用、没意义、麻烦”,买了是“浪费、物质满足、心血来潮”,以至我都不耐烦多看一眼,只想敷衍,遏止了事。
我不是也在买一些“无用”的东西么。
我又不差一个茶杯,怎么我的杯子就好像比林恳的帽子有实用价值?
我想做的事就有“意义”。
比如买“带有记忆”的碗,而林恳的快乐就没价值,只是孩子的不懂事。
我要完成的目标就不“麻烦”。
宁可把碗放在随身的包里,我也要带回国,林恳愿意自己拿帽子,就会被挤兑。
我“正确”——还是说,作为父母,总认为自己天经地义代表正确,孩子全错。
假如我“正确”,三个澳元当然浪费。
但有限的钱,换来短暂的快乐,难道不是物有所值?
物质满足有待商榷,心理层面的满足呢。
孩子想要的,也许并非物质享受,只是简单的快乐——如果帽子要花50块,恐怕澳洲大叔也不会赞助。
心血来潮成人一样有,比如冬眠的健身卡。
就算林恳只戴帽子两天,但两天的快乐如何能够标价?
我“理性”——还是说,我要求孩子的心智和我一样,表现超乎年龄,却仿佛忘了他不到9岁,是个天真的,会为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雀跃的孩子。
林恳戴着牛角帽在店里流连,作为妈妈我只顾自己的需要和兴趣,陌生的澳洲大叔却注意到我的孩子,蹲下身,想要真正了解他是否喜欢这顶没用的帽子。
林恳喜欢帽子,这么明显的事实,我视而不见,又或者,并不想去关心。我没有当孩子是私有品,但我也没有足够意识到,他的自我和我一样平等、重要。
林恳尊重大人的决定,懂事地接受“不买”,我能体会到他的压抑,却认为这是一种“教育”。
在我的认识里,我的判断优于孩子的感受,我的立场大于孩子的愿望。
在孩子面前,大人的自我太强悍了。
在大人面前,孩子的心声太微弱了。
我以为我是好妈妈,却原来,我爱得还不够。
我对孩子的倾听、接纳、理解还不够。
我很想找到澳洲大叔,认真对他说声谢谢,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被感谢。
这不是两个澳元,不是一顶帽子,不是可以量化的物质。
是一次体验、一种经历、一段记忆、一场奇遇。
来自澳大利亚的,素不相识的善意。
是礼物。
201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