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

中午时分,熟食柜台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忙碌的服务员麻利地递给先生点好的菜品,把询问地眼光转向了下一位顾客。收银台前有两条队伍,一队是穿着臃肿冬衣的人们, 另一随着主人移动的棕色盘里食物。

穿着红白两色制服的收银员异常忙碌,隔着不远处的过道,我依旧可以感受两人飞快敲击键盘,开关款台抽屉,有条不紊的节奏夹中夹杂着急,甚而慌乱的情绪。“下一个”的喊声随着心里希望高峰快点过去的想法好似一声高过一声,隐隐带着轻微的责备和抱怨飞到了我面前。

这情形可和我们刚才离开的店截然不同。

几天前,微信消息说进驻本地七年之久的X商家打算全部撤出本国。“里程碑”的行动,诸如停止网上购物,取消退货,缩减营业时间,被一连串显眼的日期推搡,拥挤着更新消息。X商家的店面隔着停车场和这家食品店遥遥相视。

在踏进食品店前的几分钟前,我们拿着几样挑好的衣物,安静地排队。环顾偌大商场,撤退之前的衰败被凌乱的货品摆放,大幅醒目的降价关店广告所渲染。谁能想到,几月前,有点“小贵”的这家店让酷爱购物的朋友止步,几年前,大举进驻本国时,店面和媒体双管齐下,声势浩大的宣传传递的是精品至上和高歌猛进的气势。

收银员朝我们扬扬手,代替约定熟成的招呼。要知道,往常“下一个”的喊声,不仅仅是意味顾客付款,往往包含了“你好”的温暖, “欢迎光临”的感谢,饱满的热情使得声音悦耳圆润。

高挑的个子,金色的头发高傲地挽在脑后,雪纺衬衣,鲜艳颜色消除黑色西装的一半古板,她是我喜欢的那类收银员,我满怀信心,愿意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洋溢在白皙的脸上,以及露出的整齐闪烁着贝壳光泽的牙齿。

我们走近收银台,她只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告知衣物不能退换。

得到我们的首肯,她开始扫描条码,那个讨厌的“枪”总是对不准条码;取下的衣架在即将悬挂至身旁的架子上时跌落在地上,害得她不的不弯腰去捡;折叠衣物的手不再像是翻飞的蝴蝶,轻快地在花丛中嬉戏,倒像是懒散的八爪鱼,不得不在海底滑动;衣物像是旧货市场的清仓甩卖鼓鼓塞满塑料袋;收据从咯吱作响的机器打印出来,她要我们稍等一下,去隔壁款台抓来一只圆珠笔,使劲在最后甩卖的地方上画了一个圆圈,机械地重复着不能退货的条款,我知道那是公司为了免责设计的必要步骤,除了印刷在收据上,还要再次和顾客确认,那个圈是避免纠纷的证明。

她抬起眼睛,直视我们,为我们做最后耐心并且是例行公事地解释,她说,你们知道店要关门了。就在最后一刻,我分明看见她的脸变形了,不是愤怒,不是厌烦,而是马上要哭出来的感觉,就在眼泪马上要流出来之前,她控制住了自己。

我们感谢她的帮助,离开时,只能无力地用“小心照顾自己”安慰她。

远处先生还在排队,近处人们欢喜地品尝可口的食物,眼前熙熙攘攘并没有冲淡店里女子留个我的印象。我能做什么呢,我一定做不了什么,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在猜,一早起来,她想着一面要面对周末蜂拥而来的顾客,一面却是离开日子的渐渐逼近。这个曾经给她带来忙碌,结识众多好友的商店,怎么说关就关,好像是痴人说梦一般不可信,而却又是真真切切摆在面前。她尽管曾经羡慕过商店里自己收入不可及的衣物珠宝,但是置身其间的欢快或是忙碌冲淡忘了些许醋意,到后来她坦然接受了这些。她还记得晚班回家,可爱的孩子已经东倒西歪睡着了,而亲爱的老公给她盛来一碗热汤。

我一点也不责怪她的慌乱,她用尽全力阻止了眼泪流下来。我把它比作比小女孩得不到粉红色纱裙还要伤心一百倍的事,可是她还必须忍着。残忍的“关店”两个字,本来就是避之不及的祸水, 但是从商店进入倒计时,她每天不知要说多少遍,每次就像用小刀在伤口上再次划下更深的口子,每次总要去挑战她的泪腺,每次像一个橡皮锤子锤击她的鼻子。

商店对面的这家食品店,她一定来过不止一次,哪怕再小,再不起眼,她会带回一两样可口的食品回家,给孩子,给老公,那是她最最高兴的对自己的奖赏。

可如今,这些将会慢慢失去。她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解释她的失业,懂事的孩子并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可是她的自责却让她在孩子澄澈的眼睛面前怯场。她要打起精神马上去找工作,疫情摧毁下的一片狼藉不但不允许她以此为借口,而且把她推向更困难的方向。

有太阳,下起了雪,原本安静的雪被风卷着,不肯落下来,它试图一再地想要模糊商店里的一幕,那个眼泪即将淌下来,却被硬生生逼了回去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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