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语溪”——今之“崇福”——的事情，原本是用不着我多说的。因为无论是《崇德县志》还是《石门县志》都有记载，而新近编成的《崇福镇志》则应更为详尽了。

但是别人眼里看出来的事物，到了自己眼里，总是不能够完全一致。再加上经历不同，年代不同，情感不同，于是越发地主观了。正是这样的“人之常情”常常驱使着我，于是我决定要将我眼里的那个语溪付诸笔端了。

说得通俗一点，语溪这个地方是很有来头的：这是一座有着六千余年文明史和一千多年建镇史的江南古镇。春秋时称“御儿”，汉时称“语儿”，后称“语溪”，晚唐时称“崇德”，清代改为“石门”，民国复称“崇德”，后于一九五一年改名“崇福”。而“语溪”之称最为知名，我猜测其原因除了“东有南沙渚塘，古称语溪”之外，还因为“语溪”二字最富有诗意。人们更喜欢用这样富有诗意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家乡。

中国的许多地方都喜欢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说得确切一点，应该是人们喜欢给自己家乡的脸上贴金。譬如在我们江南一带“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就数不胜数。传说乾隆爷经过哪里，传说乾隆爷又吃了哪家的饭，传说乾隆爷在某地流连忘返……便是吾乡大麻的清池漾，就有着“乾隆皇帝流连数日，闻其名后大怒而去”的传说。虽然“大怒而去”是不大好的结局，但至少也曾“流连数日”呀，错就错在名字取得不好，非要叫什么“清池漾”，若是改为“清盛漾”，或者“清留漾”那乾隆爷就非再“流连数日”不可的了。其实乡人的用意也很巧妙，他们只讲“传说”，而不讲“史实”，这样一来，即便有错处，甚至实属子虚乌有也都不要紧的了——天底下有几个“传说”是真的呢？如此一来，即便没法“实至名归”，那至少也蒙上了一层“浪漫主义的面纱”，使人听了之后多少会心生向往的了。

再比如，离我家不远处有着一座“皇过此桥”，一听名字，谁都明白这是皇帝走过的桥。但若是追问起来“是哪朝哪代的哪个皇帝呀？”恐怕谁都说不上来。然而细细研究一番之后就会知道，原来那一带曾经发掘过一处皇帝姐姐的墓，所以此桥当为“皇姑子桥”。这还算是沾得上“沾边”的。而乾隆皇帝游历江南的时候，自带蔬菜牛羊，炊具厨子一应俱全，根本不会，也不能够到哪家哪户去蹭饭吃。这就全然沾不上边了。

语溪也有一个传说，那传说便是“语儿”的由来。传说著名的美女西施姑娘曾路过此地，她无意间听见了当地人交流时所说的方言，感到十分美妙，于是“老虎”“老斧”“蚂蚁”“蚂尼”地学起来，当地人觉得她学语的样子十分有趣，而她又是个有着“沉鱼”之貌的美女，于是就诞生了“语儿”之名。关于西施的传说，还有一个是讲她吃李子而“醉”的，而那李子也被命名为了“檇（醉）李”。檇李我是吃过的，我是个滴酒不沾而又不胜酒力的人，但我可以发誓，那檇李即便是吃上一两箱也是不会醉的。而那“语溪官话”也不见得有多好听，骂起人来的时候，你也不会因为他骂得“好听”而感到特别高兴。顶多就是“老虎”“老斧”地比较有趣罢了。“语儿”是汉代才出现的词，此前当为“御儿”，这是可以考证的。得“御儿”之名是因为此地乃吴越交界，是吴拒越之所在。那么，由此可见，“语儿”之名和西施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传说也只不过是传说罢了。

但语溪有着悠久的历史，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春秋时期战乱不断，以至“林莽不生，遍野荒茅瓦砾，至今磷青鬼啸，阴雨时无敢独行”，及至秦代仍然是“纯粹荆榛之乡僻，薰染楚越之习俗，人文晦盲，风气闭塞。”一直到了汉代，才有了“由拳有严忌者，倡导文化”，语溪才开化起来，逐渐地成为了“礼仪之邦”（“由拳”就是我们嘉兴一带的古称）。既由野蛮而入文明，以后的事也就用不着我多说了。曾听长辈们说，崇福——语溪之今名——在最不光彩的时候也被蔑称为“穷福”，那时候“穷福”的男人们讨不到老婆，因为女人们都不愿意嫁到那里去。但这到底是哪一时期所发生的“悲剧”，我已无从知晓了。总得来说，自从汉代“始有开化之萌芽”以来，语溪是个比较繁盛的所在。举个直观一点的例子：语溪从后晋天福三年到新中国的一九五八年期间，几乎一直都是县治所在地。

以上的那些内容几乎都是书本子上所记下来的东西，我自己可没有亲眼见过。在我出生的九十年代，“崇德”早已经撤县为镇，更名为“崇福”，而其县治搬到了原先的梧桐镇，从此更名为“桐乡市”。这好比是做爸爸的被自己的儿子敲了一记闷棍，从此一蹶不振，沦落成了孙子。和它境遇不同的是吾乡麻溪，麻溪在那个时期由乡变镇，成了现在的大麻镇。虽然似乎是一个降级一个升级，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实在一点不差。

语溪的规模不算大，从方位上的区域来划分，可以分为东门，西门，南门和北门。这些地方原先都设有城门，城外设有护城河。后来护城河被填平，城门和城墙被尽数拆掉，只留下了这几个名字。横贯语溪的有两条路，一条是青阳路，一条是崇德路；纵穿语溪的，一条是花园路，一条是京杭大运河。青阳路和崇德路连接着东门和西门，花园路和运河连接着南门和北门。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轮廓。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九十年代的语溪，光是提供给人们消遣的地方就可谓一应俱全。想看电影，上崇德电影院，想看戏剧，上崇德大剧院，吃饭住宿，上阳光大酒店，消费购物，上百货大楼……你想，在那个年代，只需去到一个小镇就有电影看，有戏剧看，有大酒店可以吃住，有百货公司可以购物，这还不够新鲜吗？

自然，这些地方乡下人是不大去的。真正热闹的地方，是围绕农贸市场的那一带。农贸市场的规模可不算小，一楼卖菜，二楼百货。若是赶上逢年过节，农贸市场里面更是挤满了人。卖菜买菜的姑且不说，楼上那些讨价还价的才叫有趣！讨价和还价似乎是一种谋略和技巧的比拼。譬如一件售价一百元的衣服，若是买家胜利了，便能省下八十元；若是卖家胜利了，则能赚到八十五。农贸市场门前的路叫做“甬道”，甬道上也是十分热闹的。各种店面，各式摊位，都是五花八门。甬道连着崇德路，那一段的崇德路也是最热闹的，即使是在那个没有什么汽车的年代，“堵车”却也时有发生。

语溪也保留着一些古迹。

这些古迹里面，最有名的是崇福寺——“崇福镇”之名便是由此而来。崇福寺又名西寺。据说在它的鼎盛时期，占地多达千亩，寺内香火不断，远近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崇福寺恰好建在了全镇的镇中心位置，它与镇内的市河和拱桥组合起来，正是一副“九龙戏珠”的画图。寺前立有双塔，塔内奉着文物舍利。可惜在我出生的时候，市河全被填做了路，双塔也已没了踪影，那曾经的崇福寺，更是被拆得只剩下了一座“金刚殿”。而那金刚殿一年四季大门紧闭，我至今不曾窥见过它的真面目。那“九龙戏珠”的盛况，而今也只能在老地图上得见了。

崇福寺的南边是一条老街，一名“县前街”，一名“横街”，那是语溪仅存的一条老街。老街内曾经不但住着几户官绅人家，还住着一位徐自华女士。她是女侠秋瑾的挚友，也是投身革命的战士。若是从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不经意间钻到了安静古旧的老街上去，你会误以为是穿越了时光才来到的这里；而穿过了老街走出来的时候，真是恍如隔世。

横街东面的出入口在运河边，运河上跨着一座桥，名曰“春风”。过了春风大桥往东走去，便是中山公园。顾名思义，公园是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而命名的。历史上语溪不乏名人，而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明代大家吕留良。吕留良是语溪人，后人为了纪念他，不仅设立了“留良”，“晚村”两乡，而且在中山公园内也建立了“吕晚村纪念亭”。亭内立有石碑一块，碑上刻着蔡元培先生所题的“先贤吕晚村先生纪念碑”十个大字。而那安置着纪念亭的小小一隅就叫做“吕园”。吕园少有人去，而去吕园的人多数不知道那被纪念着的是何许人，只是自顾自地爬上了一匹石马或者石狮子，让别人给他照相去了。“纪念”是不太实用的东西。此外，公园内还有一座孔庙，孔庙内立有孔子的雕像。而那进孔庙的人们，多半都是绕过了孔子，进里头喝茶聊天去了。“纪念”实在是不太实用的东西。另外还有一座“文壁巽塔”。据说原先共有宝塔三座，一座曰“坤”，一座曰“离”，一座曰“巽”，都是取了《易经》上的八卦之名。自然，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是不很懂的，我只知道其它的那两座塔已经倒掉，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座还立在那里，供那些不太认识“巽”字的人们参观。

中山公园往南去，那里有着一座“司马高桥”，这是目前桐乡市境内仅存的一座跨运河的石拱桥。司马高桥建于明洪武年间，但现在留存下来的，为光绪二年重建。司马高桥大约有三十米长，三米宽，栏杆上立有石狮两对，而它也没有愧对“高桥”之名，站在桥上，足以和人家的屋顶齐肩。其工艺样式，虽然比不上吾乡的木公桥，但也称得上精美。司马高桥没有因为运河的改道工程而遭拆除，实为幸事。虽然如今已是无人问津，但我很喜欢到古桥上去坐一坐：听一听鸟鸣鱼跃，嗅一嗅清风木香，人间美事，不过如此。

此外还有一些不甚了然的地方，我就不提了。还有一些颇为有趣的地名，例如“北沙滩”，“宫前路”，因为不知道它们的来历，也不提了。

我目的，不为科普，也并非宣传，而是“纪念”。虽然纪念是不太实用的东西，而我所写下来的也未能尽其百分之一。可是人不能过分地信任自己的记忆，也无法抹去了那些心底的情怀。

于是，我写下了一个旧时光里的语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