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只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祖父作为那个年代的庄户读书人,有自己的气节和大义,那么多年,历经种种时代变革,他的所作所为对家人有时暴虐,但对外人还是可圈可点。所以祖父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他去世后,村里自发给他做了一个巨大条幅,横挂在葬礼上,上面大书四个字:“德高望重”。父亲说,那是记忆里别人从来没有享有过的,虽然和死去的人已没有关系,但他是凭自己一生的品行和为人赚来的,含金量高。
祖父作为一个曾经阔过的庄户人家的后代,虽然后来家业凋零加之时代的大变局,家里一穷至此,但手里总还是有几件东西,属于祖上留下来不多的遗物,也就是曾经阔过的证明,古端砚,翰林碑帖,甚至刘墉的书法,及一些零碎物件。但那么多年,祖父守口如瓶,至今我都没有见过其中任何一件。他享年87岁,临终时头脑明白,将父亲叫到炕前,一一托付后事。说,东西不过是件东西,可珍惜处是自己祖上的遗留,不到灾荒年月活命之机不可变卖。又特别嘱咐父亲三件事:一、不可近赌场和赌徒;二、宁吃亏不占人便宜;三,不留长胡须。
我至今不明白,记忆中一直一把白胡子的祖父,为什么特别要父亲不留胡须。其他两条,他倒是十分看准了这个唯一的儿子,自制力弱,加之生活无聊,又自私,临终叮嘱的针对性很强。
祖父去世后,父亲写诗悼念,原句子我忘记了,其中一句,意思是祖父临终前叮咛的话令人感佩缅怀。其实我从他的诗文里,看到更多的是一种顾影自怜,与其说他在怀念自己的父亲,不如说他在欣赏自己怀念父亲的情怀和姿态。正像《围城》中的方遁翁写日记,有从镜子里重新发现自己的乐趣。
东西到了父亲手里,没有多久就宣扬出去了,几个贩卖古董的人经常来,父亲就取出,请人家估价,一时闹得一个闭塞乡间谣诼纷飞。哥哥嫂嫂以及我们全家,甚至村里的人都知道原来还有这几件东西。导致父亲去世后,那个已多年没人居住的老院子里,不时有闲人进去溜瞅,墙角门后寻寻觅觅。害得母亲一再说,哪里还有什么!这房子是我过门以后翻拆过的,地都刨了三尺,早就穷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啊!
今年夏天还有一个住在县城西郊的古董闲人,又几次跑到乡间我的老家去找母亲:婶子,你开个口,出个价,咱们好商量。母亲烦恼得说:我哪里知道啊,根本就没有了,他活着的时候早卖了。
我们也不过问。事实是,父亲查出病来一年时间,从来都不正视已经患了绝症的现实——积极治疗,抱存求生的欲望,这值得肯定,但你不能不面对一个事实是,更大的可能是治愈失败。但他就是不能面对。表现在:对后事全无考虑;对母亲将来的生活全无盘算;对手里的什物,也没有做过任何一次口头的或者书面的安置。
我特别对他对母亲生活没有安排感到不满。我那时一直想提醒他,可是又知道他恐惧,绝对不能刺激他,说出什么假若治疗不好的话。只好暗示,一再暗示,我曾经向他提议:现在的医疗费,由我们儿女分摊,而保留他个人的积蓄,将来治愈后二老自己花费(其实就是给母亲,毕竟他一旦辞世,母亲经济上是完全被动)。
虽然夫妻感情不好,但只要有他在,母亲在经济上没有顾虑。但父亲从来考虑不及此,母亲也许从未在他的关注和规划之中。每次我提议,转换不同的理由,他都特别慷慨:我自己的钱足够的,我不用你们的钱,花完了我再问你们要。他一生比较节俭,后来待遇提高了还是如此,但患病后却这样大方。
其实我也知道,即使父亲没有任何遗留,我们也不会让母亲受难为,这么多孩子,还赡养不了一个老人?何况哥哥嫂嫂都是懂事又要体面的人。但母亲一生在经济上不自主,如果她自己手里有,即使放着不花,精神上是安全的。但是父亲完全不顾及,只想着自己,母亲在他眼里除了有女人的养育功用和生活的勤快周到,几乎就是个无形的人。
虽然我自己也是怕死的人,尤其中年以后,但是每一次我怀疑自己有什么病变,或者要出发到远处,我都会私下留一纸遗言,我们当年两次买房都是借贷,还有老人和孩子,我觉得正视自己可能随时会死亡这个现实,是一种负责的表现。我不以为这是杞人忧天,车祸,天灾,病患,身边随时都有发生,难道完全不考虑它们就永远不来临吗?更何况,父亲当时已经自己知道是癌症。
他是在被确定病灶已经转移后,惊恐绝望之际,加之新的病灶到了气管,一痰阻塞而停止呼吸。那时他还自行来去,没有卧床一天。当时眼睁睁看着他这么急促辞世,给予我精神上巨大的震荡和刺激。但是,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父亲去世带给我的悲痛,并不能掩盖我对他怯懦的不满。为什么生病一年都无法面对自己多半可能会去世的事实?
不过他也的确潇洒,没有卧床一天,一米八三的身高,80公斤的体重,如果有一天真的躺在那里,便溺不觉,无论对他自己还是负责照顾的人,都将是灾难。当然那时我们对这个灾难已有心理的准备。
几件器物,是父亲葬礼结束,三姐姐翻箱倒柜找到的,代替父亲交给了哥哥和嫂嫂,他们或存或卖,或者选择由博物馆代为收藏,我们都不再过问。事情过了很久,有一次在老家的院子里,母亲和我谈起父亲,起初是怀念,但说着说着,就道:你父亲这个人,一辈子都不懂事。
我知道她指什么,她恪尽孝道照顾公婆,但祖父去世前,将剩余不多的银元拿出来,直接给了医护出身、过门没多久而表现良好的孙媳,而没有经过、完全忽略了那么多年为这个家无私奉献、鞠躬尽瘁的母亲之手。父亲显然更无视她,他心里眼里向来只有自己,甚至绝症之际全不顾及她将来的生活;而三姐姐,搜寻到以后竟然也略过母亲,直接交给了弟弟弟妹。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她不会稀罕任何一种实际的物质,她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且儿孙品质纯良,再珍贵的东西,她也不过想经由自己的手交给下一代,她要的是这种身份和尊严,可是那么多年,一家三代都忽略过她,她将这一切归因于丈夫一生对她的不看重,导致别人也习惯性忽视。她一生的悲哀,的确在于命运给了她这样一个丈夫。
接下来要讲到一段家庭的隐私——为亡者讳?可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既然要写,就要全面了才完整客观真实。
——事实上,与那几件古董一起搜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箱,里面,是一些信件。
发黄的信笺纸,流畅的笔迹和行文,里面竟然埋藏着一个久远到发霉的爱情故事。
那沓信件,日期大致在1962年前后,是我二姐姐出生的同一年。从信的内容可以看出,那个女子是父亲年轻的女同事,未婚,他们因为某一个机缘而相爱。我惊讶的是她的文笔,在我印象里,乡间的学校,那些教语文的老师文墨生硬笨拙,辅导我们写作文,不过是几个可怜词汇的卖弄,完全没有思想和感情,更无文采。但那么那么多年以前,在我想象中一片文化荒漠的年代,竟然有如此生动畅晓的笔触!情感丰富,表达准确,比父亲强了多少倍。
我以为父亲同辈的女人,他周围这些女人,都是像母亲、婶子、姑母和姨母那样没有知识的,偶然难得一个识字的,做了教员,也不过是较为体面的糊口的营生。但这个女子显然不是。从信的内容上看,他们经历了恋爱的几个必然过程:一开始,惊喜于遇见对方,投缘,以为是终得知己。在一起谈政治,谈理想,谈当时社会的种种热门话题。有激进的一面,也有现在看来局限可笑的一面。那本来就是一个理想主义盛行、赤红的也是单调的年代。别人看着不过尔尔,两个人之间却是等待了千年。也有过别扭,那么可爱的赌气的,又爱恋又抱怨的话语,读来恻恻而有余温。
然后同居,怀孕,体型显出,实在掩饰不过的时候,她告假到一个边远的亲戚家,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出生次日便由表嫂负责送了人家。一周后她便支撑着返回,上班,腰痛,身体羸弱,信里几次问父亲要钱。一次是怀孕初期,想打掉,要钱到民间买药物,一次是产前,做筹备,还有一次,是产后身体实在太差,要补养。她自己的钱要赡养母亲,后来还要给那个亲戚家。
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情节,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他那个年代别人的故事,一个同村同龄的李秋月的故事,一个姑姑的故事(已写在我一个散文《那些时光深处的陈旧爱情》里了,这里不再赘述)。但我唯独没有听说过,父亲的故事。
这样一个无聊、空虚、自私兼不懂事的父亲,竟然有过这么旖旎的一段时光。单纯论外观,由事外人看去,他和母亲比较般配,但是同为女人,我却以为母亲当年即使嫁给一个普通善良的男人,也强似嫁给父亲幸福。就是这样一个父亲,竟然有这样一个女人,这样真切深情地爱过他,真是具有冲击力。
而且她为他付出的,可以说比母亲更多。他不过就是一个看上去外观出色,加一个貌似聪明的大脑,加一个侃侃生动的口才,可是在一个刚刚上班的20岁出头女教师眼里,他是多么与众不同啊,甚至超凡脱俗,因为他懂得那么多,而且不大考虑那些俗鄙的吃喝拉撒的事。
事实上他哪里能超越了现状,吃喝拉撒一样不少。
但感动我的只是近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女子,那一度莹润飞扬的心灵。只是这段感情给她的又是什么呢?身体和精神双重的伤痕累累——也许正是这种付出,这种代价,让父亲一直保留这些信件?在那么多和我们这个家一起度过的凡俗年月里,父亲还有最初这些信件给他的那种激荡吗?这个貌似波澜不起的民间,到底埋藏着多少我们所看不出,也猜不到的类似的故事?
之后我们曾经旁敲侧击,问询母亲那时的境况,父亲常常回来吗?钱拿回来吗?那时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之类的?
因为不敢正面交代,所以从母亲引出的线索,也是支离破碎。她说,他们年轻时不大吵架,因为他回来的少;她说,那时他也带她到上班的地方去,在篮球场的一边看他和一群人打球;她说,有一年,他好久没回来,那个年代天天搞运动,也有人说他犯了错误,后来也没有什么;她还说,那时你们祖父的规矩好大,你的父亲是惧他的。
也许就是这样,祖父是大家长作风,且和同为耕读世家的外祖父家门当户对,父亲可能瞒着母亲和祖父商量过这件事,但完全没有通融的余地。我不敢想象,像母亲这样一个女人,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被离婚后会有什么出路。而且我根本无法假设,我从小就习惯了的这个似乎与天地宇宙一起存在的父母之家,曾经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面临过分崩离析的险境。这些都无法想象,更无法假设。而结果就是我们后来所看到的,父亲一直和母亲过下来,继续生孩子,生了这么多女儿,他知道自己在25岁那年就生育过一个儿子,可是那个儿子不能带回家,而且也不知道送到了这个大海一样浑茫的世界的哪里。信上,地址时间都是明确的,那个亲戚的姓名也有,可是父亲怎么好去寻找,他能够以怎样的名义?
大姐姐偶然说:有一次,我还很小,父亲出去了,有人来找父亲,问哪里去了,祖母是笑着说的,说是不是又到了西关?我印象很深刻,因为祖母的表情。当时我不明白西关是什么意思。现在想,祖父祖母都是清楚的,只有母亲被蒙在鼓里。
是啊,不是说吗,全世界都是晓得的,只有一个人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当事者的配偶。
或者写这个文章之故,昨天晚上忽然梦见父亲,和母亲在那个老家,那么真实,而且画面温馨,醒来还觉得余意袅袅。我就是现在的我,而他们,是过去的他们。
时光是一条河,往前哗哗流淌,只有梦境,带领我穿越时光的的隧道,回到从前,我自己的不能替代的从前,和记忆之中。
父亲去世之后,做生意所以时间比较自由的三姐姐,和我一起,走过许多条陌生的巷道,拜访许多个父亲以前共事的人,去探听父亲的过往,搜寻他和那个女子被尘封了40多年的情感的蛛丝马迹。为的不是满足好奇,而是姐姐哥哥以为,那个不知飘荡到世界何处的没有晤面却血脉相系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应该联系上,如果他过得好,且不愿意和我们相认,那么听其意愿;如果他过得很不好,艰难,困苦,那么看能否提供一点经济的帮助,或者干脆帮他认祖归亲。到底是中国人,生活现场已经发生巨大变化的今天,宗族观念还是藏在骨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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