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收到了熊焱老师的签名本诗集《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诗集已经读完,计划要再回头重读后认真的写一些文字的。
总体的感受,整本诗集都在写生命的轨迹,正如诗集的名字。像“尘埃”一样的生命,它的轨迹也是心的轨迹,如水珠汇入大河,汇聚、游荡、离散、升华,再凝结,再坠落。它也如生命,在物体表面沉寂,在水流中荡涤,在根系中盘踞,在阳光下显形;它也丈量,它也容纳,它也顺从;它的存在是无处不在的在,它的行迹也确实是如心迹无所不至的。
熊焱老师的诗,语词平实,取材于丰富的日常、人生积淀,整首诗有整体结构,小切口,意蕴深,启发人生思考。
我想,假如我来写如尘埃一样的生命又会是什么样的?我自己也比较好奇,我也期待。
好诗就要让有缘的人读到。看到《诗草堂》编辑吴小虫老师分享在朋友圈的熊焱老师的几首诗,顺手拿过来分享一下。
以下内容来自《原乡诗刊》
[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艾青诗歌奖等各种奖项。著有诗集《时间终于让我明白》《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长篇小说《血路》《白水谣》。
轨 迹
我的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差点去了医院引产
我幸运地来到人间,就像一滴水珠汇入大河
从此跟随浪花奔腾。整个少年时期
我历经病痛的折磨,多次命悬一线
当我反复丈量生死的界限,我确信人世的远方
不是死亡,而是肉体到灵魂的距离
十八岁时我开始写诗,仅仅是灵光乍现的偶然
后来却成为我永恒的命运。我将为此耗尽一生
我确信诗人的声名不是来自于认同与赞美
而是从这世界获得的孤独,比岁月还深
自我离乡后,夜空中的明月总让我想起父母
我确信这不是乡愁,而是血液在奔向它的源头
在我而立之年,白发探出双鬓
人生的积雪正在慢慢加深,直到高过头顶
这让我有着心慌意乱的羞愧
我上有年过古稀的高堂,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
我在中间穿行,却是一手霜迹,一手灰烬
我确信我对凡尘的热爱,不是我的牵挂太深
而是这人世是一个巨大的长梦,我还未从中苏醒
如今我四十岁了,每天都在照镜子
我确信照见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流逝的时间
而日落之后,长夜终将来临
这之前,我还要穿过贝壳孕育珍珠的苦心
穿过青草蓬勃的大地,到处都是生生不息的人民
我将听见一群孩童清亮的歌声,唱出满天星辰
我确信沉默的泥土在最终安放我的疲倦
不是生命走远,而是我出生时就在母亲的臂弯
最后辗转了一生,又回到母亲的怀里
容 积
年少时我体弱多病,一次次抵临死亡的深渊
命运中有一种滋味,类似于胆汁
我从小生活在大山里,贫穷犹如贴身的单衣
生活中有一味苦药,名字叫黄连
后来我经历落榜、失恋、事业的困境
经历陡坡、低谷、隧道和转弯的岁月
我终于理解了:有时,挫败会埋伏在转角处
冷不丁地给予命运重重一击
有时,人生会在柳暗花明的坦途上
拐进山穷水尽的绝境——
这仿佛是灵魂的容积:苦乐参半,悲欣交集
让我穿越生死,学会忍受一切
时间留给我的
有时我穿过古镇的石板路、幽深的巷子
记忆是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正是我
在经历着那些往事中的荣光与衰落
有时我经过古遗址的废墟,断墙斑驳
泥土沉默。历史中有一种苍凉之美
人世间有一种繁华过后的沉寂
有时我回到故乡,看到田里稻谷金黄
就像世居于此的人,低垂着丰盈的灵魂
有时我在一壁爬山虎的墙院前停留
藤蔓悠长,就像梦境长于岁月
生活需要这样一种纠缠不休的交集
有时我参加亲人的葬礼,那告别的场景
又何尝不是我们在死亡时的提前预演
有时我在黄昏遇见迟暮的老人,沧桑的脸
近得宛若我在中年后加速向前的暮年
远得宛若退潮的大海卸下了浪高风急
有时我喜欢独自走向远方,身后跟着
星辰与日月。长路给人颠簸流离
命运给人悲欣交集,时间留给我的
除了爱,便只剩下生死
我已顺从于时间
十岁时,我幻想十八岁的样子:
鲜衣怒马,金榜题名
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前程
而我十八岁时,正孤独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
窗外,青春的天空有着坍塌的危险
二十岁时,我幻想着三十岁的样子:
青袍似春草,风华正青年
岁月春风得意,宛若星辰带电的飞行
而我三十岁时,每天双手空空地回到家里
灯光照着孤影,长夜抚慰着无眠
三十岁时,我幻想着四十岁的样子:
于大江中流击水,于山顶尽览风云
晨昏里闲庭信步,谈笑间云舒云卷
而我四十岁时,正为五斗米疲于奔命
泥沙落进额前的沟壑,秋风吹凉鬓边的霜雪
我已人至中年,偏西的日头
慢慢滑向黄昏的地平线
成败自有常理,生死已是天命
我不再幻想未知的命运,只是顺从于时间
唯有诗,是我血液中的那勺盐
唯有大地,终将会原谅我庸庸碌碌的生命
我所求
我的署名在纸上,不过是两个字的位置
我只求我写下的文字,是经天平称量过的
盐与良心
幸福和欢乐是命运的馈赠
给予他们吧,这人间苦命的人已太多
分给我一点孤独就够了
生活有惊涛骇浪,现实有铜墙铁壁
很多时候,生存是一种匍匐的艰辛
我只求扶住我的腰板,那是拐杖带着我
颤巍巍地穿越黎明与深渊
而人生走到最后,不过是一匣盒子的面积
我只求最后的长夜如神谕,抚慰我永恒的沉寂
重 读
一本书多年来束之高阁,再次取出时
它满页的斑点、偶尔的虫洞
都是岁月苍老的锈迹
是隐藏在纸背后的天机,终于跳到了文字的面前
生命正在逐渐衰老,我第一次读它时才十八岁
蟋蟀的叫声低于露水,萤虫的微光高过天空
当我再读它时,却已岁至四旬
“日月窗间过马”,鬓边霜雪无声
我身体内的江河与大海、灵魂里的高山与平原
也终究会向时间举起苍茫的白旗
在这本书里,我重新读出青春一去千里
溃退的中年一败涂地。而在主角性命攸关的瞬间
书页上却只留下了空荡荡的虫洞
那是事件的另一个出口,仿佛是在等着我补充一笔
为人世中未知的命运铺垫一次转机
夜里从海边醒来
半夜从梦中惊醒,仿佛出海归来
劲风掠过船头,浪花跟在身后
我与人世的距离,约等于一汪大海的宽度
窗外谁在喊我,口音中带着咸味
那是大海的夜汐,正在铺开波澜壮阔的命运
西天一轮银月高挂,向人间派送着白银
我却只领到了三两孤独,半斤静谧
在那色
我是从雾中来的,是这里的风
把云雾裁剪成白发,别在我的鬓边
我也是从悬崖边来的,群峰间的峡谷
那么深,像极了我的孤独
抵达山颠时,雾散了
群山正在起身,万千峰峦绵延不绝
那是大地在棋盘上排列着时间
它们挨挨挤挤,像是在一起用力
向上抬升穹顶。而沟壑间深渊纵横
如同人世的谜面
我来得有些晚了,未能在这群峰中
提早占据一个位置。但我也是一座山体
矗立在自己的海拔里
天空开阔无垠,正迎接着我们的奔腾
入梦宛如一次远行
每次从梦里醒来,都是从另一个时空中
回到了现实。有时我走得太远太急
归来时满身疲倦。有时我历经刺激的冒险
获得了意外的愉悦。有时我遭遇悲惨的变故
我哭疼了全世界的伤心……
当记忆在时间的弯曲中变得恍惚
我会忘记梦境。当记忆沿着时间的顺时针向前
我会想起梦境,仿佛人生只在眨眼的瞬息
如果我梦见了往事,那是我穿越时间
回到了过去。如果我梦见了陌生的场景
那是我在探寻时间无尽的边界
哦,生命是一场悲欢离合的苦役
命运从不怜悯这人生马不停蹄的艰辛
每次我从梦里醒来,都是从另一个时空中
回到了现实。山河有序,群星运行
我带着白发与皱纹,岁月带着沉默与生死
重 逢
恍若另一个世界,这分别的二十年
是一段通向深渊的泥泞。我们已岁过四旬了
想起20岁的夏天,我们三个骑着摩托车
穿过月光下的乡村,一则岁月曲折的梦境
我身后的女孩,用温软的身子紧贴着我的后背
一种加速的张力,给我大海上颠簸的眩晕
月光仿佛洁白的婚纱,我差点就向她表白了
夜那么长啊,命运带着我们各奔东西
他把乡村教室的三尺讲台,走成了
微光摇曳的蜡炬。我穿过尘埃飞扬的青春
抵达中年悬空的钢丝。那月光下的女孩
已从一道窄门经过,失散于人世
这是壬寅年正月初四,我和他重逢于旧地
哦,时间一直在拐弯
风提着刀子,天空降下霜雪
而那些远逝的日子已成为一种昭示:
人生从无重逢,不过是在相聚中
一次次地练习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