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在微薄上看到英剧《神秘博士》中一个短短的视频，梵高穿越到现代社会在博物馆中见到了自己的画作，听馆长介绍说：“梵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画家。当然也是最流行，最伟大，最受敬爱的画家。他对色彩的运用是最让人惊叹的。他把饱受折磨的人生痛苦转化成醉人的美丽。痛苦很容易刻画，但是用痛苦和苦难去刻画我们世界上的欣喜，快乐和美丽，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在我脑海里，那奇怪的、狂野的，在普罗斯旺田里漫游的男人，不仅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也是世界上存在过最伟大的人。”
梵高紧紧抱住馆长哭了，哭的像个孩子。
因为梵高在生前没有获得过如此尊崇，死后却风光无限。
我在课堂上常跟大家说，很多诗人、画家，在自己构筑起的精神世界与现实社会产生巨大反差时，往往产生伟大的艺术作品，但也让自己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们用世俗的目光去看待梵高，评价他是一个疯子。这种情况在中国也存在。比如前面几堂课上跟大家提到“竹林七贤”中的刘伶、阮籍他们，跟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哪怕当代也有一些艺术家，比如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诗人顾城（大家都是90后，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他在新西兰定居后养了很多鸡，因为扰民违反了当地的法律，在邻居和警局的一再要求下，顾城砍下了自己养的200多只鸡的脑袋，然后提着鸡头怒气冲冲地去找当地的社区官员，把社区官员吓跑了。后来因为感情问题，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
当然，绝大多数诗人、画家的心理是很健康的，尤其是将自己构筑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社会融为一体，真正体会到生活的本真和乐趣，哪怕也有些许的纠结。这其中也不乏在生前没有得到极高尊崇，死后多年才被逐步认识和发掘整理的，比如陶渊明。
陶渊明又名陶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是寻阳柴桑人，就是现在的江西九江。他的曾祖父陶侃是晋开国的功勋，做过当时的大司马，官职比较高，但自他之后，官职就越来越小，到了陶渊明的父亲，官职就很低了，而且去世很早（他死时陶渊明8岁），这在讲究门阀的汉魏六朝时代，政治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所以，陶渊明的成长过程跟过去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他说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我小时没有平板、手机、电脑，几个男孩子一起爬爬山爬爬树，下河摸鱼捉虾，都是常事。陶渊明的家在南方农村，应该对这些事情很熟悉。但他的家毕竟不同于普通家庭，他还是读了一些书，比如他说自己“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甚至也曾经有过远大的理想，比如“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这一点后面会讲到，甚至在他的后期作品中，也有所体现。
前面跟大家讲过，在那个时代，许多人凭借身份和玄言就可以为官。无论如何，陶渊明还是“有身份”的。他从小官做起，大约29岁时任江州祭酒，但不久就辞官不做了。几年后他入恒玄幕中，但由于恒玄后来成为的“反贼”，他又成为刘裕的参军，讨伐恒玄。再往后他又成为刘敬宣的幕僚，但为了自己的生计考虑主动要求改任彭泽县令，不过上任仅80多天，他又一次辞官归隐，从此再也没有入仕。
过去跟大家说过，中国受儒家文化影响太深。儒家文化认为，作为一个人，强调入仕为官，不一定是为了挣钱，而是最终要“治国平天下”，从而实现自己的理想。这跟叶嘉莹先生“汉魏六朝诗讲录•陶渊明”篇的开头“马斯洛”的“自我实现”不谋而合。但在当时，陶渊明的政治理想和抱负无法实现，不管是恒玄还是刘裕、刘敬宣，都无法让陶渊明找到与他们在一起的契合点，最终回归田园也就成为必然。
陶渊明晚年贫病交加，在他的诗歌当中我们能够看出来，有时他也是很苦闷的，也有彷徨和失落。其实他还是有机会再度出仕的，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跟梵高不同，他的作品当时不至于这么悲惨，虽然流传不太广（后来梁时萧统整理为《陶渊明集》），虽然不像现在地位这么高，但毕竟有人认可，认可他的作品，也认可他可以做官。他的绝笔是给自己写的《自祭文》，他说“人生实难，死如之和？”应该说，他最终是很纠结的。
我们现在进行分析归类，说很多诗人是“山水田园派”诗人，比如后面我要跟大家讲的谢灵运和王维，但真正能深入到田园，把乡村生活的安逸闲适和艰难困苦描写出来的，这样的大家，首推陶渊明。
《归园田居》其一就是他很重要的一首田园诗。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是陶渊明自己回到乡村眼中所见。为什么回到乡村呢？因为他“性本爱丘山”，不过是“误落尘网中”而已。“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很容易让我想起徐渭的“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但对这些乡村近景的描写，还不太全面。“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家关注一下这几句，对一个村庄的描写是非常生动的。在假期，我经常带孩子去登山，有一次觉得佛慧山人太多，就去了浆水泉那里的回龙岭，一直到半山腰一个断桥那里，才突然发现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旁边有些落石，我带孩子回头向下走的时候，看到远处的村落静静地在那里冒出炊烟，偶然听到几声鸡叫、几声狗吠，那个画面，就是典型的村落生活画面。你看，在陶渊明的笔下，有远有近、有动有静。诗歌当中的字是死的，但场景却是活的，很鲜活的场景。
这样的生活场景，建议来自农村的同学在清晨来到村子旁边的小山丘上去看，晚上不行，有“踹寡妇门”的，太早了也不行，“踹寡妇门”的正准备走，看见了不好，大白天的也不行，现在汽车什么的太多，把蕴含在里面的意境破坏了。
《归园田居》其三也很有名，“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田园生活是很苦的，陶渊明为了种豆，早晨就开始干活，直到夜晚才归来。但就是这样的场景，才让普普通通的下地干活具有了特殊的美感。他披着月光肩扛锄头，衣衫沾染了露水。其实生活中的美感无处不在，近几天下了雪，同学们可以感受一下，自己在空旷雪地上行走，脚下“吱嘎吱嘎”的声音才更能衬托出万籁俱寂。同样，陶渊明衣衫上的露水才更衬托出在片刻宁静中心灵上的纯净。
前面跟同学们说过，陶渊明这个人其实还是有一些政治理想的，但最后这些政治理想和他最终贫病交加的结局混杂到一起，让诗歌中体现的孤独有了特殊的意味。他的咏怀诗比如《杂诗》其二就很能具有代表性：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太阳下山后一轮明月高悬于东方山岭之上，遥遥万里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辉光，但依然空空荡荡（心情也没着没落的）。风吹到房间里来的夜晚，枕席也格外寒冷。气候的变化让陶渊明想起季节已经变迁，睡不着觉时感觉夜晚如此漫长。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没有人能回应，举起酒杯，只能跟自己的影子相和。岁月把人变老，曾经有过的志向渐渐湮灭，想到此处心里就悲悲切切，整晚都不能安睡。
正如前一阵子在四川成都听课时，一位专家曾经谈过，他不鼓励将古文翻译成白话文，这句话多年来我一直比较赞成，因为翻译过来（不管是古译今还是外译中）确实很难做到“信、雅、达”，完全没有了文字中蕴含的意境。那我就尽量把我自己感受到的这首诗中的意思告诉大家，大家年龄还小，几十年后，回头看看，就能明白了。辛弃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就是这个意思。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古代最混乱的时代，前面跟大家说过了，曹操在诗歌中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甚至陶渊明自己也知道：“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我们今天不知道陶渊明的政治理想和抱负是什么，但即使他遇到了明君，政治理想极为正确，也不太可能改变当时那种状况。屈原选择了投江，陶渊明是隐居，但自己在诗歌当中体现出来了。
他写的孤独是真正的孤独，“夜中枕席冷”、“挥杯劝孤影”这些是表象，“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整夜无眠时才能体会的那种孤独。他为什么整夜无眠呢？在于“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他的感慨在这里。
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曾经问过阿飞，知不知道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多少朵，阿飞回答十七朵，小李飞刀的心里突然一紧，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连院子里的花朵也数过的话，说明那一刻是非常寂寞的。同样，陶渊明的“不眠知夕永”也是如此，也说明了陶渊明的孤独寂寞。他是一个文人、一个大才，最终在田园终老一生，其实他的心里还是有很多想法的，却还无人诉说，这种心情，大家今后才能体会。
陶渊明的咏怀诗中提出要珍惜当下，比如《杂诗》其一：“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我们常常说“岁月不饶人”，形容自己年龄大了，很多事情做不了了，但我们没有看到前面半句：“及时当勉励”，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因为“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这些都很重要。
陶渊明的超脱，表现在《饮酒》其五，这是他追求的“真”，也是我们羡慕的“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们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陶渊明选择“隐于野”，但从心灵上，他他与“大隐”是相同的，他知道“真”，但这个“真”是什么，谁也无法言明，只能在诗句当中去体会。
陶渊明的诗歌中，有很多类似格言哲理的句子，比如“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大家今后慢慢发现。
重新回到穿越，我好几次跟同学们讲到，如果给你一个机会的话，你想回到哪个时代？今天我会问同学们：如果让你拥有现在的知识穿越回去成为陶渊明的话，你有哪些想法？你会写出哪些句子？毕竟时代在进步，大家掌握的数理化知识完胜当时的陶渊明，但在很多现实的问题上，人的思想是不会出现太大区别的。现在我读陶渊明的诗，总会在结合自己的心境，体会他当时大概的思想，但我做不到他这一步，放弃城市的生活去农村、去田园，这跟现代社会的发展有关，跟大家离不开手机一样。陶渊明的文章也非常好，比如《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其实考虑到这一步，就是回归了，就是“归去来兮”了，就是文人构筑的精神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