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这篇词赋,古往今来一直为中国文人所青睐,这是因为人们看中的往往是文字里肆意流淌的隐逸情怀。
“自以心为形役”,“田园将芜胡不归?”
一个身为彭泽县令的县小老爷,身在官场却总觉得自己是“误落尘网里”。于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解绶去职”,归园田居!这需要有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人们崇敬陶渊明高洁志趣,还在于其“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傲岸品格。回归田园后,“请息交以绝游”,这是与官场绝交的誓言;“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这又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铮铮傲骨!
尤其,当陶渊明来到田园当中,“或植杖而耘籽”,或“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是何等的自由自在,“万物之行休”,何等的洒脱啊!
于是,陶渊明的身后,因此而万古留芳!
似乎,此后历朝历代,凡是那些伟大的人物,一旦从“庙堂之高”坠入“江湖之远”,都可以从陶潜陶先生这里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依靠。
范仲淹从“岳阳楼”中,激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一种治世情怀!欧阳修从“醉翁亭”上找到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只是一种人生理趣。苏轼更是从夜赤壁下,体味出“目遇之成色,耳闻之成声”,“惟江上之明月,山间之清风,我与汝共适之!”这是一种生命中的超然物外的力量!
陶渊明,成了后人精神世界里的一处坐标!
《东方丛刊》(1997年1、2期)就有这样记载:渊明的诗名,到了宋代受到特别推崇。宋人开始以"知道"、"见道"者来崇拜陶潜,同时又回头来嘲笑"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奧"。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一书中,以"陶诗显晦"为题,收罗相关史料,得出结论:"渊明诗在六代三唐,正以知希为贵。"这里除了陶诗作为五言古诗的诗体,此已臻于完善,恐怕更多的还在于其隐逸情怀的泛滥吧。
每次在教授学生品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组诗,《归去来兮辞》一文时,我总似乎驻足于一处风景,沉吟良久,纠结难返。觉得在某些方面,陶渊明呈现给我们的,更多的并不是率性而为的洒脱,而是相当多的憋屈,与无奈中的孤往和无所适从的内心挣扎!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反。策扶老以流憩,抚孤松而盘桓。”长期以来,人们的解读,总停留在:诗人无意为官,为官后又如倦鸟般“迷途归返”;回到田园后,面对自然美景,有股流年忘返的痴迷之情。
如此解读,目的就在于必须把诗人那种畅达的隐逸情怀与官场的污浊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觉得这种分析过于肤浅,没有真正走进人物的精神世界。
首先,我觉得,像陶渊明这样的封建文人,自小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学而优则仕”是儒家积极用世思想的出发点,饱读诗书,将来就是要“兼济天下”,那就必须得“出仕为官”!“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代人往往机械地将二者混为一谈,以为,非此便是彼,其实大错特错了。
任何一个陶渊明式的人物,都不可能二者兼顾。只有在通达不畅,以及兼济天下之途完全被堵死之下,才会不得已选择第二条路去走!所以说,陶渊明是在督邮来访,主管领导让他整顿衣帽出迎,一气之下,“不为五斗米折腰”,“解绶去职”的。
陶渊明有这么浅薄么?
你没有真正了解古代文人的思想格局!自西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孔子确立的“积极用世”思想以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儒家道德准则,就已经成为一种思想主流占领了人们的意识形态的高地。即便是陶渊明的时代等级森严,“豪门无庶族,下品无寒门”也不例外。如士族豪门顶尖塔上的王羲之,也在《兰亭集序》里抒发“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从而寻找人生真正的价值与意义。
从这个层面来看,陶渊明躲进了田园,似乎也没有达到了人生至境。因为,更痛苦的还在后头呢。这个暂且不提。
我要说的,还是陶先生在农耕生活中的感受。
归园田居,他看到的是,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享受着纯美的农田风光。劳作之余,还可以“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真是其乐融融,悠哉悠哉!
果真如此么?
那么,“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这一连串的设问又作何解?我想,陶渊明的人生格局就此陷入窘境!
此前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悔恨不迭。这里是,不知“遑遑欲何之”,诗人为什么心神不定呢?要到哪儿去呢?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原来如此!
东晋时期,吏治腐败,官职是可以买卖的。足见,社会黑暗到何种程度。陶渊明做官名义上为养家糊口,“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后经家叔引荐,“遂见用于小邑”。实则为实现文人“大济苍生”志向。古往今来,“朝中无人莫做官。”而陶渊明生来“质性自然”,恐怕绝不是个阿谀奉承之辈。官场对他来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可见,田园才是他的归宿,这是早期诗歌充满无上乐趣的原因所在。然而,四十多岁了,就这么蜷缩在园田里,放谁也不会心甘的!
人生格局受阻,脱离了官场,也没能摆脱“羁鸟”“池鱼”的命运,陶渊明憋屈啊!
魏晋南北朝玄学思想盛行,陶渊明可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确实难能可贵。虽然他在《桃花源记》里,构设了一块理想的乌托邦净地,他也并没有为此而追求终生,可见,现实生活他还是认真的。
然而,在上下求索的社会里,自觉的个人生命总是充满无奈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子天命复奚疑!”意思是说,姑且顺遂自然的变化,度到生命的尽头,乐天安命,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可见,陶渊明有多无可奈何!倘若,就此大赞其隐逸情怀的高大,怕也太牵强了。
沉寂下来后的陶渊明,在田园融乐的光环退去之后,那种憋屈和无可奈何的思想也就越发彰显出来。“穷则独善其身,”是要经过生命的淬炼之后,方可逐渐成熟的。我在他此后的一些诗歌里便了看出——
《咏荆轲》:“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对英雄的仰慕,只可惜自己报国无门,无人赏识。“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这便是壮士间的惺惺相惜,充满着无奈的感慨。
《杂诗其二》:“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 终晓不能静。”
《杂诗其四》:“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 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时,冰炭满怀抱。 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 ……
《杂诗十二首》是陶渊明归隐后的一组咏怀组诗。多叹息旅途行役之苦,咏家贫年衰及力图自勉之意,表现了作者归隐后有志难骋的政治苦闷,抒发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人格。
这恐怕才是真正的“穷则独善其身”!一个充满孤独,无奈又执着操守的晚年陶渊明!人生的格局虽还不畅,但已经更上一层楼!
每次带学生读陶渊明,我都觉得一个形象,短褐布襟,面容清瘦,精神矍铄的老人,迎面向我走来,后面跟着的,不仅仅是“穷年忧黎元”的杜子美!
2017年9月23日于严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