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一)
今年春节,她跑了两个小时的高速,终于在那个飘着绵绵细雨的午后,浆着满脚泥泞,很是狼狈地见到了他。
他正在院子里修理家中老旧的桌椅。十年过去了,他不再青涩,脸庞棱角更为分明,嘴角噙起淡淡的笑意,乌云阴雨都化了开来。
她默默地站着,竭力忍住眼底的氤氲。
她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跟他可以算作青梅竹马。他洒脱不羁、常有奇思妙想,带着她们上山下河,玩了农村孩子童年该有的所有快乐!
她故作不经意打着招呼:“海子哥,你好!回来了?”
他有那么一会儿愣神。
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心里一阵绞痛,努力让自己笑得云淡风轻。这是自己爱了十年,相思了十年的海子哥。“海子哥,能把你的手机借用下吗?我手机在下面车里。”她笑笑,“放心,我有名有姓,跑不了!”
他没说话,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解了锁,捏住一角,递了过来。
白皙的手指在酷黑手机衬托下,更白了,她能感觉到那一根根血管流动,这样的手指应该很适合弹钢琴吧?她怔怔出神。
“嗯?”
他偏了偏头,满眼的疑问,像极了小时候他捧住她的头关切地问“怎么了,小傻妞?”
她赶忙双手接了过来,许是过于紧张,她触到那白皙指尖,心底一麻,顿时火辣辣的气息漫过脸颊。
她不由恼火,此时的自己一定狼狈不堪。
键盘按下的是自己的号码。
跑了十次春节,失望了九次。她也已不再是那任性的少女,这十年的企盼,她得让它开花结果!
手机确实在车里,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号码。
“我外婆没接。”她递回手机。
“进屋坐坐吗?”他问。她猜不出话里有几分真意,只是那和煦的笑容让她沦陷,她不由自主跟进了屋。
老式茶柜上,透明玻璃压着许多泛黄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大群孩子挤在一起笑,那时照相对孩子来说是很幸福的。
他和她被挤得头碰头,虽然是十三四岁的年龄,但她脸颊被他的嘴不小心拂过时暖暖的感觉,却是深深烙印心底,成为她在异乡打拼时的内驱力。
她抬头,见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知他是否也想起。
这十年他为什么要玩人间蒸发,让她什么都来不及说出口。十年了,世事变幻,她对他知之甚少。
他,还是她的海子哥吗?
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是表妹替他约的。
在夏夜的月色下,他站在田埂高处,单手插裤袋,闲适而又淡然。
一个人呢?他问。
她低头弄水,山泉水划过指尖,柔软而沁凉。
“嗯”字从她喉间滑出,带起耳畔的碎发,拂得耳根痒痒的烫烫的。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月西斜蛙鸣散。
她以为他会说。
第二天,她爸就带着她去了省城上高中,一别十年,甚至来不及告别。
她读高中,上大学,期间零星有消息从表妹口中传出。他高中毕业去了广东,大三那年暑假,她去上海旅游,绕道去了广东。她只是无意识地认为这样可以缩短他们的距离。
在她工作后的第一年,表妹辗转问到了他的号码,她在某个晕酒的夜晚拨通过去。
“喂——”普通话的男声,魂牵梦萦。
“喂?”
她酒已醒,挂了电话,嚎啕大哭。
……
“其实,我有……”他嗫嚅,指了指茶柜上的照片。
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离得太近,暖暖的气息铺天盖地,她难掩自己的心跳声。
“海子,来客人了?”
一个明快温柔的女声在门廊边响起。
她一愣,随即想起表妹的话,他好像是回来结婚的!
她固执地以为他还是她的“海子哥”,她选择忽略了沁黄木门上晃眼的大红囍字,她选择忽略了他们之间十年的距离!
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宣泄,她转身奔出门外,淅沥的阴雨大了些。
她回到车里,手机上显示未接电话1个。她不敢打开,怕那个号码会扎根心底。
这时电话响起,是外婆。
“悠子,你到哪里了?要开饭了,就等你了!”
表妹狂吼的声音传出,“我从浙江都赶回来了,你这拜年的人怎么还不见踪影?!”
她的阴郁被表妹这一嗓子,冲散了许多。
她把无关风花雪月的少女执着错成了最美丽的误会?
只是——他呢?
(二)
我叫海子。
在8岁那年的夏天,我遇到了隔壁阿婆家的外孙女,她比我小一岁。据说她父母去了外地,她从城里转学过来,要在这里待很久。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尤悠。
尤悠是那种老师眼中的好学生,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她喜欢看书,她父母总会给她寄很多课外书,有些书她不喜欢看,说太幼稚,就送给我们折纸飞机玩,硬硬的油画纸折出来的飞机飞得又高又远,像极了那时我们的梦想。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给她搜刮村子里的武侠小说,多数是小人书,常是有上册,没下册,但尤悠很喜欢,她说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自由世界。现在想来,那时的小孩真的很单纯。
上下学时,一个方向的小孩都是一起走,咋咋呼呼一大群。我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走在身她旁,她很安静,甩着高高的马尾,黝黑的发丝有节奏的左右飘起,很好闻的洗发水香味缭绕在我周身,直钻入心底。
有时她会拿出书,边走边看,我固执地认为提醒她小心路面坑洼是我的责任。时间久了,她就干脆牵住我的衣角,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书中,任凭我牵引着前进,那时的我多希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六年级的冬天,那天的雪很大,尤悠穿着雪白的新棉袄,鼻子冻得粉红粉红。我一直很好奇,她的衣服为什么总是那么干净。
她环抱着我的胳膊,支撑身体的重心,双手捂在我的臂窝取暖。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得歪歪斜斜。身后不远处传来大声的笑闹起哄声:“亲嘴!亲嘴!”我俩本能地转过身去,是隔壁村的廖小强。
结果不言而喻,我跟廖小强狠狠地打了一架,我的鼻子嘴角血流不止,看到尤悠吓坏的样子,我的心比嘴角更疼。尽管我用雪掩饰处理了一下,但是还是被父母从其他人那里问出了前因后果。
过春节的时候,他爸爸特意为此回来过一次,听说她差点转学。
万幸初中我们还是在一个学校,虽不在一个班里。周末一大群人一起去学校,她更安静了,不再边走边看书,我也不再时时提醒。在学校碰到,她文静地笑着看我,我也笑着看她,笑容里都是我们知晓的意思。她还是年级第一,我还是会给她搜罗班上好看的书。
初三的某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摄像师,一元钱一张照片,我们一大群孩子笑闹着摆姿势照相,摄影师摆拍了很多。有一张照片是我偷偷央求摄影师洗出来的。
照片中我俩显得很亲密,我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幸好当时乱成一团,她应该也没有注意到,直至今日,我还保存着。期间,照片风化,我找了好多地方,终于修补一新。这是我跟她这十多年来唯一的联系。
初中毕业后,尤悠的爸爸来找过我,跟我谈了尤悠的未来,谈了他准备送她去省城里上高中,他感谢我这几年照顾尤悠,尤悠有我这个哥哥很幸运,他说小孩子的友谊很单纯,但适合保存在心里。
那时的我骄傲而倔强,尤悠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约了她出来。那夜的皎洁的月辉下,她那么纯洁无暇,我什么话也不忍心说,安静的我俩恰似和谐的一幅月夜画。
尽管满心不舍,但现实的套路就是在你没功成名就之前,承诺未来的资格是没有的。
她要高考,我忍着没去找她。我坚持了三年高中后,悟出了四年大学时间是在延长我跟她的距离的道理,就毅然决然南下去了广东。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在每次退意萌生的时刻,在每一个孤寂的日子里,照片里她浅浅的笑意始终是我的前行动力。
我曾打过电话给她,她妈妈接的,语气很客气,我请求她让我跟尤悠通电话,但她妈妈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不方便,他们两家是世交,那人是海归。那时的我却还不足以承诺未来。
尤悠给我打过电话,虽然她没出声,我知道是她。等我回过去时,已是无法接通。
十年后,我的公司开在有尤悠的城市,准备今年参加完大哥的婚礼就去她家拜访,只是没想到,在老家先见到了她。那一刻,十年间所有的思念如潮水席卷。我竟不知道,压抑太久的情感,如酿藏地底的醇酒,会让人窒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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