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君和B君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形影不离的玩伴,两个人之所以要好,绝不是因为志同道合之类的理由,而是由于两个人都很难融入其他小朋友中间,两个离群索居的小孩很自然地将对方认定为自己的同类。
当其他小朋友在幼儿园的院子里打打闹闹的时候,A君和B君则坐在角落里在纸上画画,一边画,嘴里还一边嘟囔着笔下世界的故事情节:
A君:外星人来了,大炮~~发射!轰隆~~~去死吧~~~
B君:就在这时,地球人突然隐形不见了,大炮打在了地上,轰隆隆~~~
A君:啊?为啥你的地球人会隐身啊?
B君:因为你们外星人中有个善良的家伙,提前告诉地球人你们要侵略地球。于是,地球人研究出了隐形的技术。
A君:胡说!那个笨蛋为啥要背叛我们外星人家族?
B君:也许是因为其他外星人不陪他玩,地球人却喜欢陪他玩吧。
……
幼儿园的情形大致如此。
上了小学后,两个人恰好又在一个班级,又同时是班上最孤独的两个小孩。不过两个人早已习惯了相依为命,因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慢慢地,他们两个人发展出了越来越多的相似之处,比如喜欢两个人下棋,两个人踢毽子,放学后一起做作业,甚至暗恋班里的同一个女生小T。不过A君和B君就像幼儿园时在纸上画的那样,两个人成了班级的“隐形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两个人第一次真正的“现身”是在小学三年级的一次作文课上。两人天马行空、别出心裁的文章被当作范文在班级上朗读。语文课老师对A君和B君的文章大加赞赏,两个人既兴奋又害羞。而两个“隐形人”的世界,仿佛也在那个瞬间,从望远镜的镜筒中的景象,变成了远处真正的美丽风光。
但这也只是昙花一现。
后来的日子里,两个人的文章再没有被朗读过,但是也正是由于之前的鼓舞,他们每次写作文的时候都格外认真,因此语文也变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学科。语文投入精力过大导致更容易拉开分数梯度的数学成了两个人短板,小学毕业考试,两个人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
小学毕业,这对从小便”英雄相惜”的小伙伴终于要分道扬镳了。A君的家人花钱让他去了一个还不错的初中,家境一般的B君则上了一所校风不正的学校。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两个人时常在周末一起出去玩,友谊也得以一直保鲜。
三年后,A君考上了一个重点高中,B君则恶性循环地上了一个普通高中。A君的学业压力越来越重,自尊心非常强的他每次月考考不好时,都会自虐似的用手砸墙,如果还被老师批评他就惩罚自己三天不许吃饭;B君也努力在糟糕的学习气氛中保持着学习劲头儿,不过复杂的校园关系让他更多地学会了一些“做人”的道理。
这个时期,身处不同星球的两个人的联系越来越少,彼此成了对方的隐形人。
到了大学,两个人都听从了长辈的建议,选了非常有“钱途”的专业——A君读了计算机,B君读了金融。
A君考上了一所“985,211”的重点大学,越来越像一个精英,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总少了那么一段真正的友谊,始终难以真正融入集体;B君则考上了一所马马虎虎的一本院校,由于人情练达,他还当上了班长和学生会副主席。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越发地宽仁沉着,坚忍不拔。
虽然两个人的境遇不尽相同,但是两个人还保留了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他们对自己所学的专业都没有太多兴趣,反倒是阴差阳错地开始参加文学社社团、征文比赛之类的活动,内心深处的某个深藏的种子开始破土而出。
也许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两个人都想过同一件事:我以后要当一名作家。
大学毕业时,A君凭着敏感的天性与大学中的努力,已经在网络上颇有名气,还出了一本实体书——B君就是看到这本书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当时的发小居然选择了跟自己“一样”的道路。
说是一样,其实也不一样。
此时的B君,乃是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的普通白领,只有晚上回家和周末才有时间从事他热爱的写作。也因为这个原因,B君在写作领域的进境非常之慢。虽然他也经常向几个心仪的出版社和杂志社不断投稿,为新人奖的比赛也耗尽了许多个周末的光阴,可仍旧一无所获。
这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了A君在角逐奖金为50万的重量级文学奖失利的消息,在考虑了两根烟的时间后,他给A君打了一通电话。
B君:喂,A,还记得我吗?我是B。
A君:哦……是B啊,当然记得……你现在怎么样?
B君:这说来话长,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A君的声音好像没睡醒似的。B君知道,A君还是上学时候那个样子,一旦在重大考试中遇到挫折便会一蹶不振。虽然到最后,A君往往也能化悲愤为动力,但这种萎靡的状态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了。
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两个人侧身相对坐在吧台前,A君无精打采地数落着比赛里面各种暗箱操作与潜规则,烈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本来就不胜酒力的他很快变得晕乎乎的了。
B君看着自己因为应酬而渐渐鼓起的啤酒肚,再看看A君日渐消瘦的身躯,心中不禁一阵唏嘘。此时此刻,他好像回到了幼儿园时代,回到那个两个孤僻、敏感、不合群的小孩独自在角落里画画的记忆中。
但是B知道,A君还是当时那个孤独又神经质,极富洞察力,才华横溢又自尊过强的小孩,而自己依然被现实淬炼得越来越失去耀眼的锋芒与理想主义的光辉。这可能也是他写的内容永远无法与A君相比的原因吧。
“这种规则,其实有时候也需要懂得的。”B君小声说,长久以来的人际经验,让他深谙如何照顾别人的感受。
“我……我才不想懂……如果我真的屈服了……那便是向现实低头……就再也不纯粹了……”A君虽然醉了,但根植在价值观里的东西依然吐露得十分清晰。
“但现实是改变不了的,一开始只能去适应。”B君说道。
“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当不了伟大的作家!”A君听到B君的说法,非常生气。
时间早已在两个人之间,修筑了一层无形的厚障壁。
“是啊,我早已失去了对生活敏锐的感受力……”B君回答道,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哪怕他知道旁边的一些人正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
“嘿,B,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曾经当过新人奖的评委……我……看过你的作品……”A君满脸晕红,半耷拉着眼睛说。
B君愣了一下,酒杯骤然顿在了半空中。他凝视着酒杯里倒映出的狰狞表情,然后慢慢地微闭眼睛,他有点儿知道A君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那次新人奖比赛他获得了第四名,是距离登刊最近的一次。
“你知道吗,是我……最后把你的篇文章淘汰了出去……”A君真是醉了。
“A,以你的才华,你的眼光,我的文章绝对没有资格登刊的,这我了解。”B似乎完全不懂得愤怒为何物,语气异常坦然地说道。尽管,他曾为新人奖比赛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B,我告诉你,如果……你全职写作的话,登刊对你来说并非难事……可你却选了什么金融……你这个懦夫……不敢追随你的内心……”
B君点点头,完全不做反驳。
“B,你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变得平庸了。”A越说越起劲,B越沉默他越激动。
“A,我跟你不一样,全职写作并不适合我,就这么简单。我确实想成为作家,但不一定是最一流的作家,这辈子,能写出一点不错的东西,留在这世界一点痕迹,也就知足了。”B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
“那都是借口……被生活阉割的人,是写不出好东西的!”A嘲讽道。
“写不出就写不出,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本身就很不容易了,写作更需要咀嚼这些艰难然后抚慰众生。有时候,我宁愿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什么写不出,也什么都不记得。”B君不急不徐地回答。
“写作就是为了探究生活的本质,给他妈的别人以希望!我真为作家行列里有你这种得过且过的渣滓感到羞耻!”A君歇斯底里地说,完全不顾儿时玩伴的情面,似乎是将大奖旁落的沮丧心情完全发泄在这个特意来安慰他的好友身上。
两人间的空气完全停止了流动。
半晌,B冷冷地说道:“我想要的生活,只是有着健康的身体,和睦的家庭,另外保留一点点做出点成绩的希望。写作在我的生活中,很重要,探究生活本质也很重要,但是不会比生活本身重要。”
B说完,在桌子上拍下了两人份的酒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A君独自坐在酒吧的椅子上发愣。
后来,两个人都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
B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不屈不挠的厚脸皮精神追上在大学里拒绝自己数次的女孩,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也通过朋友得知,A君正在追求曾经小学时暗恋的女生小T。A君虽然已经30多岁,但似乎曾经那份情愫依然曾经沧海,使其默默地等候着小T许多年。小T虽然知道A君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班级里的隐形人,早已成为了知名的作家,但是她还是选择拒绝A君的追求。A君因此深受打击。这个时期,A君的作品里充满了“求不得”的苦闷与悲观情绪。
B君买来每一本A君的作品作为收藏,有时候还会市侩地向同事们炫耀自己与A君幼儿园时候的合影。在无数个形单影只、在书房里孤军奋战的夜晚,B君也曾幻想如果过着A君一样的“登峰造极”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幻想如果自己当初选择了全职写作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不过在每一个妻子贴心地端来水果和茶水的时刻,B君又觉得并不后悔曾经的选择。
就在明天,一部改编自A君作品的电影就要上院线了,B君当然会去带一家三口去看,在他心中,A君永远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这时,一个熟悉的号码打到B君的手机上。在恍惚与疲惫中,他本以为是A君,希望与他重修旧好请他看电影首映之类的,但却不是……而是那个无数次给B君退稿的编辑。
“请问是B先生吗?”
“哦,W编辑啊,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关于退稿意见,我已经收到了。”
“哈哈哈,您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之前约稿的那位作家本来说今晚能把稿子赶出来,但他刚刚因为急性阑尾炎不得不去做手术,稿子肯定是赶不出来了,所以我们希望能把您之前的那篇稿子作为连载板块的替补……”
B君静静地听着电话里令他难以置信的话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一秒钟后,嘴角扬起了沉稳的笑容。
第二天,兴奋异常的B君带着全家去看了根据A君作品改编电影的午夜首映场。由于A君还担任电影的编剧,某种程度上,这是A君正式跨入影视圈的里程碑事件。
然而,100分钟下来,电影的质量却深深令B君感到失望,有的观众甚至鼓噪要求院方退票。
B君可以想象到,明天媒体会对这部承载了无限期待的电影进行怎样的口诛笔伐,而A又会承受怎样的巨大心理压力。他本想打个电话对A君说点什么,但是最后还是犹豫了。
“要是情境调换的话,他是肯定不会给我打电话的。”走出影院,B君迟疑地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脆弱了?这可不像你喔!”妻子开玩笑地说。
B君眨了眨眼,旋即望着妻子信任的表情,释然地点点。
他抬起头,莞尔地望着月色,心中不禁略过一丝感慨:这三十多年来,他为了调整自己的性情以适应现实,同时又不失本心所付出的巨大精神代价,价值观几度崩塌与重建所经历的内心煎熬与痛苦,旁人又怎会明白。即使是深爱自己妻子,看到的也只是结果罢了。
在妻子的鼓励下,B君还是决定给曾经的老朋友打个电话安慰几句,但是天不遂人愿,A君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果不其然,第二天,之前为这部影片摇旗呐喊的媒体好似翻脸不认人一般,不仅将电影的主创们骂个狗血淋头,作为原著兼联合编剧的A君也未能幸免。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舆论中暗藏的黑色潜流与负面情绪好像总算找到了发泄口一般,如山崩海啸岩浆泥石流一般迅速覆盖理性及反向公关的微弱声音。
这一天,B君的处女作得以发表,在经历了十几载人生跌宕起伏的淬炼后,终于一鸣惊人,大器晚成。
这一天,被网友扒出面临感情危机和创作危机的A君,在公寓里上吊自杀,年仅44岁。
看到这个消息,B君并没有太过悲伤,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只不过,他也同样没有感到处女作获得认可的快乐。
B君与小T以及其他一些在A君成名后积极与他保持联络的小学同学参加了A君的葬礼,那一天的大雨诉说着无尽的惋惜和哀伤。
在所有人都离开后,B君站在A君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A君的照片,默默地伫立在雨中。
曾经儿时的过往一一浮现在眼前,雨水爬满了B的脸颊,泪水搅拌着雨水,肆意地在B的脸上横冲直撞,压抑多年的情感似乎火山爆发一般喷涌出来。
B失声痛哭,平时在任何场合都不动声色的他,此时哭得像个幼儿园的孩子,一直哭到雨过天晴才肯止歇。
B擦了擦眼角,脱下早已被雨泪浸透的西装,表情再次恢复到不动声色的常规模样,他紧咬了咬腮帮,长吐了一口气,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默然离去。
(完)
21天无戒写作训练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