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精怪录 第5章 鬼门钉

民国三十一年的盂兰盆节,湘西辰州的雨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辰河码头的青石板被泡得发胀,缝隙里钻出的青苔青黑如墨,指尖触上去滑腻腻的,像摸着某种活物的皮肤。摆渡人老秦蹲在船头,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忽深忽浅 —— 那些皱纹里嵌着常年累月的河泥,用肥皂搓三遍都去不掉,像生在了肉里。

水面上漂着的河灯越来越密。纸糊的灯盏被雨水泡得半透,桐油捻子在里面发出 “噼啪” 的轻响,光透过纸层散出来,在浪里晃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无数只水鬼睁开的眼睛。老秦数着灯盏,数到第三十七盏时,烟袋锅子烫到了手指。

“秦老爹,今晚还走吗?” 码头上的货郎王二搓着冻红的手,竹筐里的纸钱被雨打湿,糊成暗红色的纸团,散着股潮湿的纸浆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老辈人说,盂兰盆节的亥时到子时,辰河是阴阳两界的界河,船桨划开的不是水,是黄泉路。”

老秦往船帮上磕了磕烟灰,火星溅在水里,“滋” 地一声灭了。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张老爷出了双倍价钱,要送批货去鬼崽岭,赶在子时前到。”

“张老爷?” 王二的脸 “唰” 地白了,手里的拨浪鼓 “咚” 地掉在地上,鼓面上画的寿星佬被泥水糊了满脸,“是那个小儿子中邪的张老爷?”

老秦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从船舱里拖出个麻袋,麻袋口用浸过桐油的麻绳捆着,鼓囊囊的,轮廓像是个半大的孩子。雨打在麻袋上发出 “噗噗” 的声响,仔细听,能辨出里面藏着微弱的起伏,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喘气。

王二的目光在麻袋上粘了片刻,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像是被烫到似的:“那地方…… 邪性得很。我去年给岭上送过香烛,听见老槐树上的小棺材在夜里哭,哭得跟猫崽子似的,渗人得慌。”

鬼崽岭的名声,辰州城里没人不知道。那座乱葬岗在辰河对岸的山坳里,据说埋着的都是没成年就夭折的孩子。当地人有种 “养鬼崽” 的习俗,把死婴的尸骨装进桐木小棺材,挂在老槐树上,说是能镇住山里的邪祟。可更多人说,那些小棺材里养着的是怨气,到了夜里就会化成小孩的影子,在坟堆里找替身。

“秦老爹,这货……” 王二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人。

“不该问的别问。” 老秦打断他,弯腰解开船缆。麻绳在掌心磨出刺啦声,他低头时,看见自己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有虫子在皮肤下游动。

船驶离码头时,老秦回头望了一眼。王二还站在原地,竹筐里的纸钱被风吹出来几张,贴在潮湿的石板上,像一张张苍白的脸。

张老爷的小儿子念儿,是在城隍庙的庙会上看见那个木头娃娃的。

那天是七月十四,离盂兰盆节还有一天。奶妈牵着念儿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油布伞上的雨水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念儿穿着件月白色的绸衫,领口绣着只金线小狗 —— 那是他的生肖,属羊。

“奶妈,你看!” 念儿突然停下脚步,小手指着街角的摊位。

扎纸人的老匠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纸人纸马,红绿相间的纸衣在雨里微微颤动。最惹眼的是个木头娃娃,不过巴掌大小,穿着件红绸肚兜,眉眼用朱砂画得格外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嵌着两颗黑琉璃珠,在阴雨天里闪着冷光,像是能穿透人的心。

“想要?” 奶妈摸了摸念儿的头,指尖触到孩子发烫的耳垂 —— 这几天念儿总说头晕,夜里还磨牙。

“嗯!” 念儿的眼睛亮得惊人,小手挣脱奶妈的手,跑到摊位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木头娃娃的红肚兜,“他好可怜,好像在哭。”

老匠人突然抬起头。他的脸皱得像块老树皮,眼睛却亮得吓人,枯瘦的手指按住娃娃的头,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的粉末,像是朱砂混着血:“这娃娃认主。”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股土腥气,“尤其是属羊的男娃,跟他投缘。”

奶妈心里猛地一沉。念儿正好属羊。她慌忙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摊上:“我们不要了,谢谢。” 说着就拽着念儿往人群里走。

念儿却不肯走,死死盯着那个木头娃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说他叫‘安安’,是我弟弟…… 他在土里好冷……”

那天晚上,念儿就发起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嘴里不停地喊着 “安安”“冷”。张老爷请了城里最好的郎中,开了三副退烧药,喝下去却像石沉大海,烧得反而更厉害,连眼神都变得呆滞起来。

更邪门的是第二天清晨。奶妈推开念儿的房门,看见那个木头娃娃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红肚兜上沾着些黑褐色的泥,像是从地里刨出来的。娃娃的黑琉璃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床顶,嘴角像是被人用朱砂描过,弯出个诡异的弧度。

“爹,安安来了。” 念儿抱着娃娃,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他在鬼崽岭待了二十年,要我带他去找爹娘。”

张老爷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青花瓷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袍角。二十年 —— 正好是那个丫鬟死的年份。

二十年前,他还叫张老三,在鬼崽岭附近种鸦片。那个叫春桃的丫鬟,是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眉眼温顺,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许过她,等赚够了钱就娶她做二房。可当春桃揣着七个月的身孕找到他时,他正和城里的盐商女儿议亲。

“你不该来的。” 他站在辰河岸边,看着春桃隆起的肚子,声音冷得像冰,“这孩子不能留。”

春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石板上:“老爷,我不做二房了,我带着孩子走,只求你给条活路……”

他没给。他趁春桃转身时,用船桨狠狠砸在她后脑勺上。她倒在水里时,还伸手抓了一把,扯掉了他袖口的纽扣。那枚象牙纽扣,现在还锁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上面的牙纹里,总像嵌着点暗红的血。

“胡吣什么!” 张老爷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巴掌扇在念儿脸上。木头娃娃 “啪” 地掉在地上,脑袋磕出个缺口,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稻草,“再敢胡说,我就把你扔去喂狗!”

念儿没哭,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眼神突然变得幽深,像辰河的水底。他捡起地上的木头娃娃,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声音软得像棉花,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爹爹好狠的心,当年也是这么对我娘说的。”

张老爷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博古架。青花瓷瓶摔在地上,碎片里映出他扭曲的脸 —— 那一瞬间,他竟觉得念儿的嘴角,和春桃临死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老秦的船行到河中央时,雨势突然变急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船篷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盖不停地敲。麻袋被他放在船舱角落,用绳子捆在船板上,可依旧能感觉到里面的起伏,一下,又一下,像颗微弱的心跳。

他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是那个木头娃娃,还有念儿剪下的一缕头发,用红绳系着,缠在娃娃的手腕上。那个被张老爷称为 “高人” 的道士说,这叫 “替身引”,要在子时前埋进鬼崽岭老槐树下的第七个小棺材里,才能让 “缠上” 念儿的邪祟归位。

“那邪祟是二十年前的沉冤,怨气太重,需用至亲的阳气引导。” 道士的罗盘在桌上转得飞快,指针始终指着鬼崽岭的方向,“若过了子时,阴阳交替,邪祟便会夺走替身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老秦当时没敢问,这 “至亲” 指的是念儿,还是…… 张老爷。

“秦老爹,水凉了。”

一个细细的声音突然在船尾响起,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说话,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老秦的手猛地一抖,船桨差点脱手。他猛地回头,船舱里空荡荡的,只有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在船板上,拉得老长,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可当他转回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水面 —— 原本漂着的白色河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刺目的红。那些红灯笼在浪里排成长长的一列,灯盏里的桐油捻子发出幽幽的绿光,照得周围的水面泛着青黑色,像淬了毒的酒。

更吓人的是灯笼里的影子。有的缺了条胳膊,有的脑袋歪在肩膀上,最前面那个灯笼里,映着个女人的身影,怀里抱着个模糊的婴儿,正对着船头微微弯腰,像是在行礼。

老秦的后颈瞬间爬满冷汗。他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盂兰盆节的辰河上,若看见红灯笼引路,千万不能跟着走。那些是水鬼化的,灯里的影子,都是它们生前的模样,跟着走的人,会被拖进河底,替它们受那永世泡在水里的苦。

“滚开!” 他抄起船帮上的斧头,斧刃在绿光里闪着冷光,“老子撑了三十年船,什么脏东西没见过!”

话音未落,船舱里突然传来 “嘣” 的一声脆响。捆着麻袋的麻绳断了,麻袋像有了生命似的,滚到船中央。袋口的结自己松开,那个木头娃娃从里面滚了出来,红肚兜在绿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娃娃的黑琉璃眼珠,正死死盯着老秦。

老秦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看见娃娃的左手心里,竟攥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道符,符尾拖着两个小字,墨迹新鲜得像刚写上去的 ——“替身”。

鬼崽岭的入口,比老秦记忆里更阴森。

歪脖子石碑上的 “生人勿进” 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间的青苔绿得发黑,像无数条小蛇缠在一起。他背着麻袋往岭上走,脚下的泥土软得像棉花,每走一步都陷进去半尺,靴子里灌满了冰冷的泥浆,冻得脚趾发麻。

岭上的坟堆东倒西歪,有的棺材板被野狗刨开,露出里面的白骨,在雨里泛着青白的光。腐叶的腥气混着泥土的霉味,钻进鼻腔里,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呜呜……”

一阵细碎的哭声突然从坟堆里钻出来,像无数个小孩在低声啜泣。老秦抬头,看见每个坟头上都插着个小纸人,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有的纸人脸上用墨笔画着眼泪,雨水顺着笔画往下淌,真像在哭。

这是辰州特有的 “寄死” 习俗。谁家的孩子体弱多病,就请扎纸匠做个替身纸人,写上孩子的生辰八字,埋在乱葬岗,算是替孩子 “死” 过一次。奶奶说,纸人埋下去的头七天,要在夜里去坟头烧三炷香,不然纸人就会被山里的邪祟附了身,变成 “替死鬼”,反过来找真正的孩子索命。

老秦的脚步顿了顿。他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小名狗剩,三岁那年出天花没的。他也给狗剩做过纸人,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可他没敢去烧那三炷香,他怕看见纸人站起来,问他为什么不救他。

“秦老爹,这边。”

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就在他耳边。老秦猛地转头,看见木头娃娃不知何时从麻袋里钻了出来,正躺在他脚边,红肚兜上的黑泥蹭到了他的裤腿上。

娃娃的黑琉璃眼珠转了转,看向不远处的老槐树。

那棵老槐树长得歪歪扭扭,树干上布满了刀刻的痕迹,像是无数张嘴在哭。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树枝上挂着的小棺材,足有十几个,都是巴掌大的桐木棺材,棺材头上贴着黄纸符,符上的朱砂字在雨里晕开,像渗出血来。

风一吹,棺材就轻轻摇晃,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骨头摩擦的声音。

老秦数着棺材,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一,二,三…… 七。第七个棺材挂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符纸已经破旧不堪,露出下面的字迹 ——“民国十一年,张氏,七月生”。

民国十一年,正好是春桃死的那年。

他刚要伸手去够那个小棺材,树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些纸钱和香烛。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发梢还滴着水,落在蓝布衫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你是来送我孩儿的吗?”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带着股化不开的寒意。

老秦的手僵在半空。这张脸,他在张老爷家的旧相册里见过。是春桃,张老爷书房的抽屉里,藏着一张她的照片,穿着件月白色的旗袍,站在辰河岸边,笑得一脸温柔。

可眼前的春桃,脸上没有笑容。她的皮肤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发紫,眼睛里的黑眼珠大得吓人,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看不见一点眼白。

“我儿在下面冷。” 春桃慢慢走向木头娃娃,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娃娃的红肚兜,“当年他沉河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雨夜,水凉得像冰,冻得他直哭……”

老秦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春桃的蓝布衫下摆,不知何时渗出了暗红的血,顺着衣褶往下淌,滴在地上的泥土里,竟开出一朵朵细小的血花。

“张老爷让你来的,对吗?” 春桃突然抬起头,黑眼珠死死盯着老秦,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个诡异的笑,“他总说,等赚够了钱就来接我们娘俩……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老秦猛地后退,却被脚下的小棺材绊倒。他摔在地上,手肘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钻心。恍惚间,他看见那些挂在树上的小棺材,突然自己打开了棺盖,里面滚出些白森森的骨头,小得可怜,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的骨架。

那些骨架在地上慢慢拼凑起来,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小孩影子,围着他转圈,嘴里发出 “呜呜” 的哭声,像是在讨要什么。

“子时快到了。” 春桃抱着木头娃娃,缓缓走向他。她的肚子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青黑色的内脏,隐约能看见个蜷缩的胎儿轮廓,“你说,是让你当替身,还是让张老爷的宝贝儿子当替身呢?”

老秦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木头娃娃的黑琉璃眼珠突然掉了出来,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面爬出些白色的虫子,像蛆虫一样,密密麻麻地朝着他的眼睛爬来。

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虫子钻进他的眼眶时,他突然看清了 —— 每个虫子的背上,都长着一朵小小的白莲花。

张老爷发现念儿不见时,是第二天中午。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念儿的小床上空荡荡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未有人睡过。只有枕头边,放着那个木头娃娃,红肚兜上沾着些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透了,像朵枯萎的花。

“人呢?念儿呢?” 张老爷揪住管家的衣领,眼睛红得像是头发怒的野兽。

管家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小少爷…… 小少爷后半夜就起来了,说要去送安安回家,奴婢们拦不住……”

张老爷一把推开管家,疯了似的往辰河码头跑。他的马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 “噔噔” 的巨响,惊得路边的狗狂吠不止。他跑过城隍庙时,看见那个扎纸人的老匠人还坐在街角,面前摆着个新扎的纸人,穿着月白色的绸衫,眉眼像极了念儿。

“看见我儿子了吗?” 张老爷揪住老匠人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匠人缓缓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像鬼火:“去该去的地方了。” 他指了指辰河的方向,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欠债,总是要还的。”

张老爷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翻身上了码头的渡船。船夫是个新面孔,脸生得寡淡,眼睛却亮得吓人,撑船的竹篙在水里搅起一圈圈涟漪,像无数个旋转的漩涡。

“去鬼崽岭。” 张老爷掏出一锭银子,扔在船板上,发出 “哐当” 的声响。

船夫没接银子,只是淡淡地说:“今天去鬼崽岭的,不止您一位。” 他指了指船舱,“里面还有位客人,说要等您一起走。”

张老爷的心猛地一沉。他掀开船舱的帘子,看见里面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个木头娃娃,红肚兜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女人的脸白得像纸,头发上还沾着水草,正是春桃。

“你…… 你没死?” 张老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春桃没说话,只是慢慢转过头,眼睛里的黑眼珠大得吓人。她怀里的木头娃娃突然动了动,黑琉璃眼珠转了转,看向张老爷,嘴角弯出个诡异的弧度。

“念儿呢?” 张老爷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把念儿怎么样了?”

春桃缓缓举起木头娃娃,娃娃的红肚兜上沾着些暗红色的血迹,“他在这儿啊。”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要替安安陪我,在下面不冷。”

张老爷的尖叫卡在喉咙里。他看见木头娃娃的肚子上,贴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念儿的生辰八字,墨迹新鲜得像刚写上去的。

船到鬼崽岭岸边时,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岭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股阴森的寒气。张老爷跌跌撞撞地往岭上跑,脚下的泥土软得像棉花,每走一步都陷进去半尺,靴子里灌满了冰冷的泥浆。

他看见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走近了才发现,是些纸人纸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脸上用墨笔画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有的哭,有的笑,有的瞪着眼睛,像是在看他。

老槐树的树枝上,挂着的小棺材还在轻轻摇晃,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张老爷数着棺材,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一,二,三…… 七。第七个棺材挂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符纸已经破旧不堪,露出下面的字迹 ——“民国三十一年,张氏,七月生”。

民国三十一年,是念儿的出生年份。

他刚要伸手去够那个小棺材,树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哭声。一个穿月白色绸衫的小孩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木头娃娃,正是念儿。

“爹。” 念儿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安安说,他要和娘住在一起,让我来陪他。”

张老爷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冲过去,想抱住念儿,却扑了个空。念儿的身体像烟一样,穿过了他的手臂,落在地上,变成了个纸人,穿着月白色的绸衫,脸上用墨笔画着眼泪,在风里轻轻颤动。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张老爷跪在地上,双手插进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血,“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春桃抱着木头娃娃,缓缓走到他面前。她的肚子已经不再隆起,蓝布衫下摆的血迹也消失了,只是脸上依旧没有笑容。“太晚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水面,“二十年前,你没给我们活路,现在,也别想活着离开。”

张老爷看见那些挂在树上的小棺材突然自己打开了棺盖,里面滚出些白森森的骨头,小得可怜,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的骨架。那些骨架在地上慢慢拼凑起来,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小孩影子,围着他转圈,嘴里发出 “呜呜” 的哭声,像是在讨要什么。

“子时快到了。” 春桃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像用指甲刮铁锅,“该上路了。”

张老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那些小孩的影子突然扑了上来,钻进他的身体里。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慢慢碎裂,皮肤像被无数只手撕扯着,疼得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春桃抱着木头娃娃,转身走进了坟堆里。木头娃娃的黑琉璃眼珠,正死死盯着他,嘴角弯出个诡异的弧度。

后来,辰州城里再也没人见过张老爷。

有人说,他被鬼崽岭的邪祟勾走了魂魄,永远困在了那里,成了那些小孩影子的替身。还有人说,在盂兰盆节的夜里,看见鬼崽岭的老槐树上,多了个新的小棺材,棺材头上贴着张老爷的生辰八字,符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哭。

老秦也没回来。船夫王二说,那天早上看见辰河上漂着个空船,船板上沾着些暗红色的血迹,像朵枯萎的花。船舱里的油灯还亮着,灯盏里的桐油捻子发出 “噼啪” 的轻响,光透过纸层散出来,在浪里晃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无数只水鬼睁开的眼睛。

如今辰州的盂兰盆节,再也没人敢在亥时到子时行船。码头上的货郎们说,要是在夜里听见水面上有划船声,千万别抬头,那是老秦和张老爷在送 “货”,货里装着的,可能就是下一个替身。

而鬼崽岭的石头,依旧在夜里哭。尤其是在月圆之夜,能听见无数个小孩的声音在喊 “爹”“娘”,仔细听,其中一个声音特别像念儿,他在说:“弟弟,别怕,我们找到爹娘了……”

那个扎纸人的老匠人,还坐在城隍庙的街角。他面前的纸人纸马,依旧红绿相间,只是再也没有那个穿红绸肚兜的木头娃娃。有人问起,他只是淡淡地说:“被该带走的人带走了。”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像鬼火,也像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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