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家里过暑假之后,夏天好像就变得没有味道了。以前每逢盛夏,大姨花园里的栀子花开好了,就打电话叫爸爸过去摘,把纯白色花朵连着一点点枝节摘下来,用皮绳捆成一束,放在车子后座载回家,养在花瓶的清水里。
我们住的房子终年不见阳光,又是瓷砖地板,无论外面有多酷热,打开门的瞬间总是沁凉。木头做的大门漆成深绿色,人可以穿着薄薄汗衫,四仰八叉躺在瓷砖上面,满屋是栀子花的香气。
印象中的栀子花没有汪曾祺笔下那么聒噪,它们像一个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受过严格教育,情绪纷繁,却低着头不动声色,欲望的味道从她们身体中渐渐蔓延开来,直到填满整个房间。
现在我房间里是仓鼠的气味。
早晨出门上班,把窗户打开通风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味道,但如果特意把窗户关上,放下窗帘,晚上下班回家,一推门,就可以闻到浓郁的仓鼠的气味。
那种气味很难形容,是木屑、仓鼠腹部、各种农作物颗粒和一点尿液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有点沉闷,很稠地把人的周身包裹起来,像是一头扎进了一片棉花田,我非常喜欢。
因为猛然意识到这个房间不止住着我一只动物,还有一只不会讲话但生机勃勃的哺乳动物驻扎在这里,我们掉落皮屑,咀嚼食物,产生气味,流淌时间,见证彼此的燃烧和熄灭。
办公室的姐姐们爱用香水,有时候会拿很多个细长的玻璃器皿把一整瓶香水分装,分发给不同的人作为试用装。
她们讨论某瓶香水的前调、中调、后调,分析里面的主香是什么,每一种原料产地在哪里,那里的阳光和雨水的分布是怎样的,像一群音乐狂热分子,在一首新歌发布不久,单凭耳朵把调子里的各类乐器分离出来,再一颗一颗敲定其中一闪而过的歌词。
我迷恋一些奇怪的味道。
雨天土壤被溅湿一片的草腥气,过年时红色鞭炮炸裂开来的硝烟味,头发丝被打火机烧焦的气味,奶奶卧室凉席上沾了点汗渍的木头味,还有水泥在搅拌机里翻搅的湿冷味,像一尾没有鳞片的鱼。
住在学校里那阵子,阳光像瀑布一样洒下来,我们在正午时分把被子抱到天台上去晒,傍晚的时候又去取,经过几个小时的曝晒,被子烘烤得又香又软。
我们把头深深埋进去,呼吸,感受到很亲切的味道,闻的时候竟然不自觉流了眼泪,打湿了一点点被褥,很快又被吸收掉了。
我抱着被子往回走,一边开心,一边又隐隐有些难为情。
一直在用的牙膏是中华瓷感白,也是最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它是冬青薄荷味,不是很锐利的香,淡淡的,留在口腔里的植物味道。
后来单位发了某个日本品牌的桃子味牙膏,刷牙的时候总忍不住想要把那些泡沫吞下去,太甜了,为什么要混淆水果跟草木的界限,明明口腔就应该是清洁的带点薄荷味道的,但据说有的人接吻前也会在嘴里含一颗桃子味的水果糖,人为制造出一个不同以往的吻。
虽然我一直想要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气味的人,就像《黑子的篮球》里几乎会被习惯性忽视掉的黑子,把掌心的汗液、头发的皮屑、牙齿的污垢和皮肤上的种种划痕全部甩开。
但迄今为止,我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一些气味,它们是人类身体上不受控的影子。
有时候会默默去淘宝上搜索“雨水的味道”,现在也开始向桃子味牙膏妥协。
口腔里含着一颗桃子没什么不好的,在生活中施展一些气味的小把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久旱的天气里,我们渴望下雨天,就可以通过气味制造一个下雨天。
文/田可乐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