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他而来,因他而死。
这千千万万个没有他的日夜,我在没有他的尘世中孑孓来去,寒来暑往,蹉跎了一世又一世。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忘不掉他?
岁月漫长,漫长到我的名字也已被时间的洪流冲散,单留一个“虞”字。
世人叫我虞姬。千百年来,每每谈论起西楚霸王与虞姬的爱情故事,人们总是忍不住感慨一番。文人墨客也爱凑个热闹,古往今来,无数诗词佳句应景而生,添油加醋,天马行空,凭空臆断。所以说啊,历史积淀下来的,不一定是真相,还可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堆叠而成的假象。
没错,我是虞姬,那个本应该死在垓下的虞姬。
我是她,但她不是我。
世人都忽略了,虞姬还有一个名字,虞美人。
虞美人,书上记载,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具分枝。叶片轮廓披针形或狭卵形,羽状分裂,裂片披针形。……花和全株入药,含多种生物碱,有镇咳、止泻、镇痛、镇静等药效。
我确是虞姬,但是更准确地说,我是一株虞美人草。
天上那掌管人世姻缘的月老嫌自己的长生殿太过无聊,终日为他人牵线搭桥,自己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某天心血来潮,随手从凡间采了株虞美人草,带回仙界仔细养着。得了仙气滋润的虞美人草,千年万年,竟也修成了人形。奈何这草日日年年待在仙界,又只会绑个红线,人情不通,世故不懂,只是个懵懂无知终日嬉闹玩乐的小仙。
这小仙便是彼时的我。
某日趁月老那老头儿不在,我终于找着机会溜下了凡界。日日为凡间有情人绑线结缘,又经常听得那月老老头儿说这凡界是如何如何有趣新奇,可让我逮着机会来一趟了!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在凡间游玩了十多天,于天上那月老老头而言,也不过一盏茶工夫。
某日,正躺在路边一棵大槐树上小憩的我,被一场突至的雨水惊醒了过来。那雷公电母小气得紧,从不在天界布雨,因而我这千万年来连一滴雨水都没见过。
突逢甘霖,这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仙来说,那是高兴得很。我忍不住化成真身,欢欣地在雨水中舒展枝叶,舞动翩跹。
“这草长得好生奇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雨还在不停的下着,雷声轰隆,透过细细密密的雨水,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准确无比地落入我的眼睛,我甚至感到了他眼神中的揶揄,就像是大人识破了孩童的小把戏。不不不,我现在是一株草,我是仙人,他一个凡人如何识得!我故作镇定。
“这草叫什么?”
“回公子,虞美人草。”
“哦,虞美人?倒是可爱得紧。”
可爱?这是嘲讽,赤裸裸的嘲讽!我生气地摇了摇叶子,以示抗议。
“哈哈哈哈……”
我的抗议只换来了他的一阵大笑,郁闷至极。
他的心情明显不错,临走前还不忘扯了扯我的叶子。更郁闷!
想我堂堂天界小仙,好歹也已经修行了数万年,如今竟被一凡间小人欺负了去,委实丢人。
没等雨停,我稍稍施了法,回了长生殿。
我回去时,那月老老头正装模作样地端了杯茶,不紧不慢地品着哩!若搁平日,我定要过去闹腾一番的,今日却没了那心情,径直回了真身躲着。
月老老头终是没沉住气,笑呵呵地贴了过来,“怎么了?谁惹我们家虞娃儿生气了?这天上地下能惹得虞娃儿气极的人可不多啊!”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更气。我扭了个方向,不去看月老那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哈哈哈哈……”
我这一番作态,明显更是逗乐了月老。一天之内被两个人嘲笑,郁闷!郁闷呐!
“我可是掌管世间姻缘的月老!谁欺负我们虞娃儿,怕是自找苦吃哟……”
老头儿后来叨叨啥我没注意,但那“掌管世间姻缘”六字倒是点醒了我。好个凡人,看我不治治你!
我一个激灵,化回人形,激动地拽着月老道:“我要看一个凡人的姻缘!”
老头倒也相信我,没问缘由,直接开了姻缘房,让我自个儿进去找。
红线千丝万条,缠缠绕绕,看得人眼花缭乱。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终是将独属于他的那一条扯了出来。
只是,红绳的另一端却是空空荡荡的,并无接连。
“老头儿!”我只当是月老那老头儿又偷了懒,忘了牵线。“看你干的好事!”
早就习惯了我的大呼小叫,月老端着茶,好半天才挪进来,“又怎么了哟?”
“你自己看看!”我气极,将红线举到他眼前。
老头眯着眼,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还没睡醒。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红线一端绑着的小人时,我明显感觉到他的神色发生了变化。
“姑娘,招惹你的便是这人?”
“是!”
“那就别追究了,下次遇了他,避着走就是。”老头放了茶,接过我手里的红线,恭恭敬敬地放回了原处。
瞥了眼旁边一脸不解气鼓鼓的我,老头继续说道:“此人名曰项籍,字羽,楚国名将项燕之孙。”
“那又怎样?不就是个凡间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我气恼,这月老也忒不够义气了。
“这可不是一般人呐!‘羽之神勇,千古无二’,这人可是日后威名显赫的西楚霸王,起兵反秦,自立为王,哪一件都是能左右天下大势的伟业丰功!”
“哼!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罢了,我不与你理论。”我愤愤道,“日后等他成了霸王,我便去告你的状,说你不予他姻缘!”
“项羽性情强硬,命中注定无姻缘线,怨不得别人。何况……罢了,你莫再招惹他便是。”我还记得当年月老说这话时的神情,悲怆、惋惜,甚至是无能为力的自责与愧疚。
从那以后,我便时常溜下凡界,寻思着能找个机会报个小仇。
仇自然是没报成,然而我却见着他的成长,从自夸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至不爱读书为自己寻的借口“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凡间日日月月,我竟未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男女之事,月老自然是比任何人都通透,待他发觉时,我已囹圄深陷,情难自控。
月老大怒,将我囚于长生殿,他的本意是只需一个月,待时间一到,项羽阳寿一尽,一切便尘埃落定。
我自然是未如月老期望的那样安静待着,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我做了一件,不敢想、不可料且无可逆转的事——我将项羽姻缘线的另一端绑在了自己身上。
天帝大怒,身为天界仙官,竟知法犯法。月老也气极,奈何姻缘红线一牵,一世缘定,无可更改。天帝与众仙商议一番,遂定了我的处罚——削去仙籍,即刻下凡,伴项羽至死。
前者我自是不大在意的,只是可怜了月老那老头,仔细养育了万年的仙草说没就没了。临走时,我笑着,老头却红了眼睛。
“老头,我这真身继续放你这儿吧!你可得给我仔细护着,要是哪天我剩了最后一口气,还能回你这儿躲躲哩!”真身在,神不死。我只想最后给他个让他安心的物什罢了。
“去去去,为了个凡人连我这老头都不要的混账东西,快走快走!”话是这么说,可我分明看到他转身时泛红的眼睛,以及那仔细护着虞美人草的手。
我笑笑,转身走了。
那一年,他十九岁,许是姻缘线的作用,我与他的相见格外顺利,爱情也来得相当容易。怕是第一眼,便就知道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我谨遵着天帝的命令,只做陪伴,不得插手世间诸事。
我安静,我淡然,我在帐内为他歌舞,为他斟酒,帐外便是刀剑喧嚣、鼓声轰隆的战场。我陪他走过四季,看春花秋月,赏夏荷冬雪。我分享着他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安抚着他每一次战前的焦虑情绪。我微笑,我不动声色,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输。
时光飞逝,短短数十年光景,我竟觉得比我过去那数万年的光阴有趣得多。
那一年,刘邦率军与汉军合作,形成四面合围楚军之势,项羽被迫率十万楚军向垓下后撤。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夜,他开始慌乱,我能感受到他的紧张焦虑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强烈。我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他的脸埋在我的发间,温温热热的吐息缭绕在我的颈间,一如既往的熟悉温润。
楚歌四面起,帐外楚军开始躁动。
他趴在我的肩膀上,呢喃道:“虞儿,我输了。”
我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帐外动静越来越大,似有士兵逃窜现象。我想他是听到了,但却仍旧伏在我的肩头,一动不动。
“大王,虞姬最后为您舞一曲吧。”
“好。”
帐外混乱不堪,将士疯狂逃窜着,亲信拼命阻拦着,哭喊声、叫骂声、刀戟碰撞声……帐内,烛影轻摇,芙蓉帐暖,美人轻舞蹁跹……
他最爱看我的剑舞了,日复日,年复年,百看不厌,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大王,来生再见吧!
长剑划过脖颈,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最后一舞,我舞得绝美,美得让人心碎。
“虞儿!虞儿!”
他扑过来,接住我飘摇下坠的身体。
“虞儿!虞儿!”
他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个男人哭泣。
我笑着,“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清清凉凉,竟有些舒服。
意识开始涣散,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最后,我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像是来自辽远的天边: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我与他这一世短短数十年的缘分,竟结束的如此仓促。
我是虞姬,可虞姬却不是我。虞姬死了,我还活着。
我旁观着他的结局,我有无数次冲上前去救下他的冲动,然而又都被我一一压下。这一世孽缘,已是我的任性造成,我不能再让他的下一世仍旧被我影响,平白遭罪。
乌江边,我眼睁睁看着他举剑自刎,看着他慢慢倒地,看着他最后一刻英雄末路的悲凉。
我悄悄捏了个诀,带走了他的肉身。回首处,那群凡人欣喜若狂地蹂躏着、肢解着那具我用泥土幻化而成的尸体。
我将他葬了,葬在我们初次相见的大槐树下。
自那以后,我日日流连于人世,再没回过长生殿。千年百年,我竟再没寻到过他的转世,不知何解。
我仍在这凡间的烟尘中行走着,行尸走肉般,寻觅他的踪迹,一年又一年,未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