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之水清兮 一江岸上的童年

                            前言

        所谓故乡,就是好比自己是一株植物,并将之当作土壤,从一粒种子开始萌发,并渐渐长成参天巨树的那个地方。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即便时光变迁,土木大兴,街道移位,房舍布局打乱,透过岁月和风烟,你却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地方最早远的样子。

      在澜沧江岸之上,散落着无数代西双版纳人重要的生命片断。许多只属于八O年代之前出生的几代人的共同记忆,尽管已经深埋藏于地下,深埋在了新兴的楼层之中,却也搁浅在时间断面上,久久照亮着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天空。

                                                         

      整件事情似乎都是自捞青苔开始,又似乎并不完全是,谁知道呢。

      “三月青苔露绿头,四月青苔绿满江    。”

        对只有干湿两个季节的景洪,澜沧江的枯汛期格外明显。汛期到,水漫上来立刻淹没了江岸,势头汹汹,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巨大的惊惧;可是进入到枯水季,水位下落,沙滩毕现,江水里的石头一块块露出,却又呈现出宁静澹泊的美丽,让人留连忘返。每年枯水季节,澜沧江水便焕发美妙的青蓝色。这样的江水,往往像是有着某种神秘力量,一下子使得整片江岸生出了勃勃生机,不仅引来了城中的居民,更是召唤着孩子们。漫长白日里,孩子们分布在长长江岸线上,要么掏个水眼,堆点沙器,要么拾几块江石,更或是什么都不做,便只光是在沙地上跑着跳着,拖出长长的脚印,便已经玩得不亦乐乎。童年的我,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我和小伙伴们惊异地发现,在浅浅的江水中心,渐渐站满了身挎篾箩,桶裙高綄到膝头的傣家扑哨(少女)咪淘(妇人)们。她们都是整齐划一的同个姿势,只是猫着个腰,不时伸手在水里摸索,浣洗。行动之间,脸上还不时地会露出恬然的微笑。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里,伸脚到寒凛凛的江里,江水简直是在“啃咬”骨头,实在算不上是太愉快的经历。可是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们却还是都绾起裤管,一呼啦全跳到了江水里,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在水底下瞎摸了起来。

        才触摸到生长在江水里的青苔时,心情是惊疑不定的。因为正想着要去揪扯它们,随着江水一阵波动,青苔滑腻的长丝竟然闪躲起来,似乎成为了带有自我意志的生命体。不过,这却也激发出了我的执拗心性,一顿穷追猛打过后,居然找出了小窍门: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伸出双手去“挽揽” 。只有这样,使得两边水流向内轻轻推挤流开,最后才能一下子把青苔抓住。抓住了却也不能着急,还要上下其手,移动捋顺几下,完全抹脱掉附着在上面的粘滑东西,才能把它们从石头上慢慢扯脱下来。

        “欲速者则不达。”

        在古人说过的话里面,果然都是深藏着大道理的!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任何初学者一般,我的瘾头极大,只要到了江边,就会加入到傣族妇人们当中,有模有样学着劳作一番。可是终究没有她们熟练,所以收获也是十分微小。不过这却已经使得我十分地满足,乐呵呵地并不去加以计较。收获了劳动成果后,便会顺手放进身旁别人的背箩里。偶然的一次,我甚至也把战利品带回到家里,充满了期待地等着妈妈给做了盛放上桌。然而,毕竟数量太少,油炸出来的那点青苔,却几乎还不够填塞牙缝的份儿。反倒是惹出了妈妈一通的抱怨:“又费柴火又费油,这类劳民伤‘柴’的事情,我看你还是少干的好。”

        被数落的时候,我倒是没敢回嘴。只不过,眼珠子转了几转,却慢慢地生出了其他的新想法。

      五月说来就来,接连几次急骤雨下过去,汛期又再次尾随而至。随着从上游漂下来断树枯枝不断增多,江里捞“柴火”的人们也开始陆续地登场亮相了。人人装备都十分简单,只要带上只充足了气的汽车内胎就已经能够深入疆场,厮杀一番。这些人的手头上,黑色的,饱涨的胎子事先都用绳子绑住了中段,一旦胎身都被拗成了“8”字型,就已经成为了制作绝佳的简易小艇。看到“弄潮儿们”向前一仆,把身子趴到胎面去,手脚轻轻划动着,就能在湍急的江水里自由地来去的样子,实在是教人心痒难奈。

        不过,比起他们,江里段位又高出了许多的,还大有人在。他——是个撑船的傣族老人。他的船很小,不过只是两头尖尖的独木舟。可是只要老人撑住竹槁,往小船上一站,往来自如之间,威仪就已自然地呈现了出来。在不求甚解的情形下,我也曾经囫囵地读过《水浒》的系列小人书,知道里面有对张氏兄弟,水性是一等一的好,一叶小舟舞得跟长成身体上一般,想来如果把他们放到澜沧江里来,也该是这老人的模样吧。偶尔,老人也会在江里打捞柴火,挑几根浮木回家,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在江面上孤独划行,从对岸划过这边来,又从这岸划到对面去,仿佛这正是他出现在江面上的全部意义。

        平息掉捞青苔的热乎劲头,捏住了平时攒下了的几毛钱,我鼓足勇气在江岸上拦住了刚划过来的老人,开口就问:“波涛,我想坐你的船,去江面上去瞧一瞧,可以吗?”

        我其实并不知道,在一个只有八九岁光景的小孩脑袋里,生出了这样子大胆的想法,是否会让人觉得意外甚至是震惊。可是,听到我提出请求后,老人却只是稍稍愣了几秒钟,也没说什么,便伸出干瘦的手来,默默地把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接了过去。

        在一篙一篙的划水声里,船开始悠悠在江面上平稳地前行起来。船头指定了个斜角方向,一直是在朝着上游那边去。前方的高处,巍峨地耸立着由几根水泥石柱撑起的澜沧江桥。一路之上,老人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很少看我,似乎在他的眼睛里,除了那座十分巨大的江桥,另无他物。很快,船便穿过了江桥的底部。忽然之间,无数燕子缭乱的叫声铺天盖地而来,夹杂其间的,还有不断簌簌落下“流弹”。我又惊又怕,只得不住东张西望,并忙不迭地用手去遮拦头顶,顾此失彼,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

        奇怪的是,就算我已经人仰马翻,乱作了一团,老人却还是一派漠然,脸上甚至连半分表情都没有。

        回到家里,趁着吃饭的时间,我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爸爸。爸爸是不折不扣的老边纵,从六十年代就来到西双版纳,加入到建设边疆的大队伍中,是我眼睛里的大能人,对于这块土地上的掌故,他几乎就是无所不知。

        果然,听完一切始末后,爸爸搁下了筷子,语调平稳地说道:“哈哈,原来好巧不巧,给你碰上了那个‘怪老头’啊!”

        “怪老头”也是有着名字的,他的名字叫做岩朗。听爸爸说,还没有修建这座江桥之前,江北曼阁村下临江的一面原来有个老渡口。两岸的人员物资的往来,几乎就只是靠着一艘小船摆渡。这摆渡的行当也不知道传了多久,后来就传到岩朗的这一代。到景洪县政府开始修建江桥时,各村各寨都欢欣鼓舞,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只有岩朗的情绪十分不对。某次喝醉了酒的时候,还放出话说,江桥建不成,成了也得给他用土制炸药包给炸沉——这显然是大事情,消息传出后,急坏了指挥部的干部们,都一拨拨赶着去岩朗家做思想工作。

      可是到了最后,促使岩朗转变了心意的,却还是当年的一场大洪水。

        江桥的建设如火如荼,岩朗照旧还是划着小船在渡口做他的摆渡生意。可是那一季风云急变,一连数天的大雨后,江边的树木全泡进了江水当中,江岸线也早就淹得没了影。风大雨大,在巨浪里行船十分的不容易,一个掌控不好,岩朗的小船翻落在了江心里。除去岩朗,船上总共有着五个人,一下子就都给江水冲开了去。事后,尽管岩朗连同几个赶来的帮忙的村民一起奋力抢救,还是有两个人给江水冲得再也找不到了踪影。

      两个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江水带走了。

        事情的严重性显而易见,当地的派出所当场就立了案。本来要对岩朗实行枪决,但一方面因为救人的时候,岩朗奋不顾身,表现英勇;另一方面又因为他从来都有着好的口碑,寨子里的村民都肯集体为他请愿,最后,摆渡人岩朗被改判了二十年的有期徒刑。

    从确定落水的两人再也救不回来之后,岩朗就再也没有在人前说过一句话。到他刑满回村,江桥已经建成十几年,渡口早已经荒废不用。可是,尽管再也无人摆渡,岩朗还是会天天习惯性地驾上小船,不断在两岸之间划行。一划多年,渐渐就划成了我们这些小屁孩眼睛里的“怪老人”的形象。

        噢,原来如此。

        “谁都不敢再去坐那个‘怪老头’的船,就你还送上门去了。天天都这样乱跑,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不等妈妈的咆哮声响起,我已经一溜烟地跑回了和奶奶同住的小房间。

        明天还和小伙伴们约着,要到热带作物研究所里去捉蝴蝶,我可得趁着还有点儿时间,快快把爸爸给做的纱布网兜儿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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