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密如雪的洋槐花满涌着清香,小麦抽穗。粉蝶归来,布谷鸟开始鸣叫。晨露悄然降临,阳光不再透亮,半空中弥漫着一层薄雾,天气突然就热了。正是小麦灌浆,植物疯长的季节。
在这样的日子里,期盼已久的端午在脆亮的羊皮鼓声中姗姗而来。“玉粽袭香千舸竞,艾叶黄酒可驱邪。”这是别家的五月端阳!我的端午没有翠叶披覆,彩丝裹身,甜香软糯的粽子。也没有飘香的艾草,温润的黄酒,竞发的龙舟。更与那个双手向上,仰天长啸,为国为民上下求索的先哲屈原无关。我的端午,是一段记忆,伴着香甜、温馨和快乐……
临近端午,我家的木臼便忙起来,终日不进家门。母亲也开始准备煮甜醅子。端出贮存了一年的白麦,这种白麦皮薄面糯质细,饱满滚圆,最适合做甜醅子。在木臼中反复捣杵,边捣边加水,脱去皮,越发显得鼓涨白嫩。大火煮熟,晾冷,酌量伴上麦粬。装入大陶盆中,覆上阔大清香的核桃叶,再用塑料包个严严实实。摘核桃叶,这是我的喜爱,我爱闻核桃叶子的味道。一路屁颠屁颠地跑到树下,摘了一片又一片,有虫眼的丢掉,小的丢掉,最后连枝带叶摘回一大捧,却落得母亲嗔怪。母亲只取几片,将大陶盆盖严实。两天后,陶盆壁摸上去热热的。一揭开塑料,一股酒香扑鼻而来,闻闻便有点微醉!盛上半碗,倒满泉水,甜凉软糯,仙露琼浆一般。一口下去,如醍醐灌顶,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无比,闷热的空气也顿时清爽惬意可爱起来!这是奶奶的最爱。母亲热情大方,左邻右舍,东一碗西一碗,不到一天,一大盆甜醅子便没了。母亲常说:“口味的东西,就是大家尝的!”当然,我也总能尝到风味各异的甜醅,虽甜香有别,但弥漫着同样的乡情,只是都没有母亲做的好吃。母亲听到别人夸自己手法好,总是说:“我的那是乱煮的!”母亲谦虚,这“乱”中似乎有“道”。
甜醅子还在大陶盆里酝酿,母亲又着手蒸花馍。母亲蒸得一手好馍,多年的经验,拿捏自如。和面,发酵,一切都得心应手,母亲忙得不亦乐乎。在待蒸的馒头上夹上各种花纹,姜黄用油调匀,涂抹到馒头表面。一出锅,热藤藤,蓬松松,黄灿灿,宛若盛开的花朵,香软可口。令人垂涎三尺,欲罢不能。
五月初一,端午在温热的气息中粉墨登场。早上一起床,总能看到左脚右手上红艳艳的手链。只是一根红头绳,水一洗,手腕上会印上一道一道的红色,鲜亮的红色却给日子增添了暖暖的诗意,足以让人兴奋热烈。剩下的右脚左手要等到五月五早上戴。奶奶常说,有了这红手链,出门便可避蛇;戴到六月六,摘下扔到牲口棚里,来年定会六畜兴旺,再添马驹。我常在野草间疯玩,蛇自然是见的。至于扔到牲口棚,从来没有过,我家的马却争气,每两年便下一驹。花馍还没吃完,红绳便失了鲜亮的红色,不知不觉中遗失了。伙伴们也很少有能戴到六月六的,偶有一个,会成为传奇。
戴着红头绳,嚼着花馍,去山神庙里看扬幡。家乡风俗,当年谁家新添了马驹牛犊(猪崽不算),端午节必在山神庙扬一纸幡,以示对众神庇佑的酬谢,幡的多少也成了评价各村是否富足的依据。初一升起,初五黄昏烧到众神位像前。其间刮风下雨便落,风住雨停便升。这是神圣光荣的事,乡邻自然不敢怠慢。此幡长丈余,上顶宝盖,下垂一彩色条幅,用花棉纸粘结而成,共十二节,寓意一月一节,逢闰年加一节。周围挂满爆花,纸带,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点缀在绿树间,甚是好看!
其实,端午最令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莫过于初四晚上的篝火“晚会”了。晚会,这是现在时氅的说法!那时我们叫“守夜”,给谁守夜呢?当然是给辛苦庇佑我们的山神土地牛王爷马王爷们了。这是我们辛苦准备了半年的盛会,一过完年便开始酝酿这事了。领头的自然是继祥,他在伙伴们中年龄最大,老成持重,说话有分量,大小事宜大家都信赖他。于是在上下学途中,我们一面回味着往年的盛况,一面筹划着今年的盛会。放学后,星期天,大伙自发去村边的大树林里拾柴。待到干柴荆棘层层叠叠,累得小山般高,端午也就到来了。心急惶惶,火烧火燎地吃过晚饭后,大家便三三两两聚到村外的山神庙。我们的家当很简单,一人一面羊皮鼓,但这足以让夏日的夜晚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火,早已顺着塌七凹八的院墙燃起来了,劈劈啪啪的火光如一条蜿蜒腾跃的巨龙,跃上院墙外高大的杏树树梢。翠绿的杏树叶在颤抖中蜷曲燃烧,随着火光扶摇而上,化作了青黑天幕上一颗颗闪亮的星星。青涩的杏儿,也害羞了,藏于叶间,偷偷趁着夜色给自己涂上一抹胭脂红!
伙伴们兴奋异常,在狭小的院子中一遍又一遍地旋鼓。其实不能算真正的旋鼓,也就是排着队,打着鼓,跑几趟,耍几下鼓,吼几句,但都格外认真。这是在山神庙,谁敢马虎?累了,大家便围坐到火堆旁,吃着热乎乎的洋芋,唱唱歌,打打鼓,谈谈心里话。许多人一年来的矛盾,也就在火热的气氛中冰释了。是啊!这样好的氛围中,谁还会在乎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也有大人不放心,午夜过后便来领自己的小孩,我们便反复担保,直到大人放心离开。 夜深了,朦朦胧胧的睡眼中,那些平时仪态庄严的众神像忽而亲切起来。我们转移到庙内,铺开衣服,盘腿而坐……
晨露悄悄降临,倚在墙角的羊皮鼓紧绷着的脸慢慢松弛,等耷拉到地上的时候,天亮了!大家睡眼惺忪,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围在庙里看乡亲杀鸡宰羊,拔毛剥皮,血腥刺激。回家的路上,顺带折下几根柳枝,插在大门上,房门上,窗户上,豪放的房门瞬间变得婉约起来,沧桑呆拙中增添了妩媚的诗意。
晌午时分,约摸着羊肉熟了,我们便馋猫般围在煮羊肉的人家门口,在荡漾着膻味花香的空气中眼巴巴地等着分羊肉。羊为乡亲按家平均出资,羊肉也自然分成平均三十二份,肉、下水、羊血切碎平分,祖祖辈辈,年年如此。羊肉一分,端午也就结束了。
这,便是我的端午!遗失在岁月深处渐行渐远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