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师(二)

再次相聚是两年后了,我们坐在家里的炉膛前,分享一些学校里七零八碎的事情。当中有人提到“你们两年有去看过杨学吗”,我们不约而同的纷纷摇头。我已被学业压得快要窒息了,少有时间偷闲,更不用说回小镇去了。看见一脸懵然,他接过话继续说“你们知道吗,学校出了件大事,杨学又把学生打了,还被告到了教育局”。不知谁还冒出来一句“喝醉酒把人打了吗”。

  “那到不是,听说有个男学生经常欺负一个女学生,还伙同社会上的青年进学校骚扰她,行为非常恶劣”。一个伙伴打断说“这种事班主任应该管一下吧,或者女生可以跟家里面也说一声”。“班主任?你知道班主任谁吗?是罗明哲那个草包,听说男生家和副镇长有点关系,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女孩太惨了,家里就只有她奶奶在家,主要不敢告诉家里面的原因说是怀孕了。你们能想象吗”。我震惊了。“一天课间几个女生扒在长廊护栏前聊天,那个禽兽悄悄从后面当着多少学生的面把小姑娘的裤子脱了,恰好杨学路过,他眯着眼睛提着那根包浆竹条就闯进班里“有爹养,没爹教的”,将那个男学生拖出来就用竹条使劲抽,听说学生的雨绒服都被锤爆了,满教室都是鹅毛,杨学的包浆竹条也裂为几瓣,竹子里的白膜四处漂落。听在场的人说在旁边看着都疼。杨学打完后还说要医药费,让你爹来找他,但别让他妈来,你说狂不狂。他捧着竹条就这么走了,在场的人全部震惊了。估计是第一次这样打学生,杨学也被吓到了,听说走出教室手都是抖着的,眼睛里也是一片茫然”。

  “这也算是替女生出了口气吧,为她伸张正义了。那后面呢?后面怎么说?”同坐的伙伴迫不及待了。讲述者却摇着头说“当然是被告到教育局了。还有人趁机匿名举报他上课抽烟,课前课后饮酒,无视纪律,辱骂同事,不服从组织,不能够为人师表等等一大堆事。由于影响太大了,学校就把他的课停了,上面也派人来调查,反正影响挺恶劣的。杨学这次估计难逃下岗喽。”一个小伙伴愤怒的站起来“肯定是罗明哲,罗明哲真不是个东西。那个禽兽和女孩怎么样呢?”

  “雨绒服厚着呢,根本没有伤到。后面的话我也不知道了,估计要转学吧,女生估计被爸妈接走了。”

  听了这些事,让我陷入沉思。他是好是坏,做的是错是对?这又让我又想起了杨学揍人的那些场景。一群技校生和街上的混子联合欺打我们班上的男学生,杨学捡起门后的拖把就将混子打跑了,记得有个技校生逃跑时还把脚崴了,同伙却全部落荒而逃,对他置之不顾。他捂着脚,闭紧双眼前后摇动哀叫“啊啊啊啊啊的”,杨学则喘着粗气眯着眼睛蹲下“呦,刚狂暴得很,现在脚崴了”,不禁大笑起来,等他笑够了又开始眯起眼睛吩咐我们将人架到停车场去。崴脚的技校生听要去停车场还以为要开车把他送进公安局呢,哭着脸哀求“求求你们别把我送公安局,求求你们了”,杨学才懒得理会他呢,一个劲得把他拽上车。当然,最后没有进公安局,而是去了医院。

  我回忆起了杨学做过的种种荒诞事情,这些年有人喜欢他,也有人憎恨他,但终究想不到用什么词语去形容他,或给他一个评价,只是想到他最后的下场,我不禁觉得他是好笑又可悲,又可怜。

  二零一六年,我有幸回了趟小镇学校。我礼貌的走进了年级办公室,曾教过我的老师一一在目,也增加了几个新面孔,却再也不见杨学。见到我的到来他们心里像喷射出了花火,我恭恭敬敬的与他们打了招呼,认真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这自然不像聊天,他们问的大多也是以前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情,但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他们的搪塞话题,与他们无关的,有多少人会真心的关心他人呢。当然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多年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怀念起云淡风轻的时光呢。在交谈欢愉后,我趁机询问了杨学的状况,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在语文老师口中得知杨学现在为图书馆管理员之后,我就有寻找话题随时开溜的想法。他们还是不依不饶的询问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甚至英语老师说“现在你们桃李八星”非常有名了,都成了学弟学妹们的榜样了”,而我也是故作尊敬的微微一笑“是吗”,在我看一些虚名和枷锁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

  我没有立即出的校园,而是拐进了图书馆。杨学坐在黑色办公桌前的藤椅上,桌上一杯茶水还冒着蒸汽,在朝阳的照射下柔动着丝丝缕缕,他一如既往的燃着香烟,另一只手则翻看一本名为《理想国》的书籍。我大步向前脱口而出“杨老师”,他摘下老花镜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然后嘴角一扬“万星辰,你来了,不仔细看还认不出来了”。他的话中似乎知道我会来,这让我很是差异。

  “你怎么跑这来了,在上面教学楼找你一大圈都没有找到,一打听才知道到这享清福了。”他把老花镜取下,眯着眼睛说“小兔崽子,我就不能享清福了,我这不挺好,读读书,养养草,写写字,不用操心那些烦事了。”他边说边招呼我坐下,还给我沏了茶。桌上的猪笼草在晨风中摇曳,阳光透过窗户洒下点点光斑,拓在书架上也拓在发梢上,书香似被蒸发而在唇齿间萦绕,闻着书香茶香墨香,我们相谈甚欢。临走前他给我一份“关于全国高中数学大赛的文件”。“你的数学天赋不错,可以一试”。我犹豫了,他也看出我内心的胆怯,然后开始鼓励我“放心大胆的去做吧,你要明白伟人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生来伟大,而是他做了伟大的事”,听了这些话我接过了文件,和他约定一年后无论什么结果都来看他。他这则摆动着手说“去吧,去走你的路吧。”我离开了图书馆。

  云南的冬季很少有寒风刺骨的时候,冬天树叶大多陨灭了,土地干裂,湖水也加速了蒸发,但太阳还是那么毒辣,像要剥夺完大地全部水分才罢休。这年的冬季,我回到了小镇,我来赴约了。我精心为杨学选了一瓶烈酒,还买了他常吸的玉溪,向小镇学校图书馆奔去。图书馆还是那么的窗明几净,充满温馨,进了门不见杨学,本以为跑了个空却听到楼上有推拉物品的声音,便上了楼。这里的图书馆几乎是个摆设,根本没有几个学生会来借书阅读的,所以上了楼我便叫“杨老师,你在吗。”

  藤椅上不见人,书架后面却冒出一个头来“我到也是姓杨,但不知是不是你找的杨老师。”一个胖呼呼的小老头对我说。

  我紧了紧背包“哦,你好,我找杨学老师。”我恭敬的说。

  他拿着一本记录簿,放在桌子上。“他不在。”然后漫不经心的拿起抹布擦桌上的烟灰。

  “哦,好吧。我是他的学生,你能帮我转告一下他,说一个学生来找过他。”

  “你是他学生啊。”他又仔细大量我一番,然后说“转告不了了,他已经死了。”

  “什么?”他是漫不经心的回答,仿佛是在和我开玩笑似的,但我的身体还是微微颤抖,心也在隐隐的疼。

  “你说杨学死了,不可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必须质问他,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半年前我们还在这里见过面。

  “我骗你干嘛,半年前就死了,几个小孩到宁西湖游泳,遇到了漩涡,他跳上去救,救了两个,他和一个小孩一起淹死了。警察打捞了三天,只找到了孩子的尸体,杨学的尸体现在都没有找到,大概率早就被鱼儿啃光了,找不到了。”

  听到这我愣住了“杨学真就就这么走了”。

  胖老头担心我因昏厥摔伤,连忙招呼我坐下。“他很多东西还在柜子里的,都没人来认领,你说你是他学生你拿走吧。”

  “我领有些不合适,应该让他夫人来领才对,他夫人吴丽华没来吗?”我解释说。

  “早死了,都死了两年了,肝癌晚期,倒是死的安详。我们一群老师还去做遗体告别了。”他一边说一边燃起了烟。

  “那你应该和他认识吧,你可以打个电话让他儿女来领一下,多少也留一点念想。”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但他哪有什么儿女啊,他夫人不育不孕。哦不对,之前是有过一个女孩,三个月大就得了肺炎死了,之后他夫人身体一直不好,也就没在要孩子,这一晃就老了,后面也没领养一个,两个人就这么孤零零的过到老了。”

  胖老头说完无奈摇头。“杨学也是个可怜之人,生前无儿无女,死了却还被一帮亲戚辱没,我看都冲着杨学的抚恤金来的,几个人又吵又闹的。真是可怜了杨学,生前那么刚强的人,死后却被这么侮辱了。这还气不过,那个死了的孩子家长,就因为杨学是学校的老师,找一帮人死皮赖脸的亲戚来学校讨要说法,可孩子又不是学校的学生,杨学不也死了吗,真是奇葩,最后学校无奈赔了一笔钱才不闹了。

  我大惊。“怎么会这样。我知道的,杨老师是很好的人,那些人太不要脸了,他一直都是个好老师,我们上学那会一直保护我们。”

  “是的,他太可惜了。他之前还是市里高中数学老师,后面因为犯了错才被调到这个小镇的,我也是那时候认识他的,他很有才华的,真是可惜了。”他燃完一支烟又点燃一支,等掐灭烟头后将杨学的物品悉数放在桌子上。半瓶白酒,半包香烟,几卷字画,一张照片,一本《国富论》。

  “你既然是他的学生,也算半个儿女吧,你领走吧。”他泛起了忧伤,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了。

  突然间搂外传来一片欢乐嬉笑的吵闹声,可现在我已无心去理会了。吵闹过后胖老头开了口“这世间就是有人悲,有人喜,外面在送别罗老师呢。”

  我疑惑“哪个罗老师?”

  “罗明哲,应该教过你吧。这人可不一般,才来几年就高升了,现在调城里教育局工作去了。他儿子就是杨学给救上来的。”

  听了这话我顿感一阵悲凉。待心情平静了些,我才收拾起杨学的物品回去。我走到门口时胖老头叫住了我“等一下,他还有一个东西落在了仓库,你等会儿。”

  几分钟后见他拿着一副字画出来了。我定睛一看,我愣住了,是那只鹰,杨学果真将它做成了挂画,旁边还提了子,落款庚寅年,十二月季冬,杨学之书。我默默念念,不禁裳然泪下。

  我黯然神伤的走在去往宁西湖的路上,将包里的香烟一并点燃,烈酒也洒向宁西湖的湖水。此刻我隐隐约约感觉杨学眯着的眼睛不像蜜獾,而是略有悲伤的温怒雄狮。

  宁西湖啊,请您厚待这位狂师。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294评论 6 49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493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79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95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718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906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53评论 3 41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97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50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70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711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88评论 4 33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018评论 3 31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96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23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61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95评论 2 35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没有人记得杨学了。今天,在我写出以下文字时,仿佛又看见了他,身穿一件泛了白的藏青色夹克,站在砍了顶梢的梧桐树下。一...
    云南昴月月阅读 165评论 0 8
  • 青崖 关于青崖我可以讲出许多故事来,它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像贡嘎雪山在四川西南部居民心中的地位。它是高傲的,是坚...
    WowShopping阅读 781评论 0 4
  • 曹润楠:补 人们常说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可现在谁又常缝补衣物呢?我外婆就会。 小时候,顽皮的我总是弄坏衣服,外婆就手...
    简约语文阅读 660评论 0 1
  • 1 亚恩住在江南,雪露住在江北,他们之间隔着的那条江名叫清江。清江两岸群山连绵满目青翠。 他们居住的地方地处江南雨...
    寒三月阅读 5,052评论 27 390
  • 【原创:已误辰是枉生】 诗曰: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却说顾、林等人正自玩...
    已误辰是枉生阅读 363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