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睡去的七年2个月零17天,她就躺在那儿,脸色红润,气息悠缓绵长,胸脯轻轻的起伏,一如她刚刚睡去的样子。
他每天清晨都会去卧室探望她,吻她的额头,对她道一声早安,然后才去洗澡吃早餐上班。日复一日,七年来,一天未曾间断。
可是今早,她睡了七年两个月17天之后的一个普通清晨,他如常推门入室,却僵立在门口。她醒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微薄晨光,听得动静,翩然回首,见是他,莞尔,道:早安。口气寻常得好象七年前他们新婚,她每天都会比他早醒一会,然后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对他微笑着道早安,那些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闪亮的一段。
那时候,他们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他是新进公司的小职员,她是刚从分部调来的前台。起初每天清晨不过是点头微笑而已。有天,他居然收到妈妈从偏远南方乡下辗转寄来的大包裹,是各种家中手工做的干货,一大包,风尘仆仆,甚至显得有点肮脏。他接到前台她打来的分机电话,跑过去,见到这包干货,有点手足无措,他不晓得妈妈怎么会把这种私人物品寄到公司,于是嗫嚅着谢谢,低下头拎起包裹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她轻轻说,今天几个老板都在,办公室那么多人,看见不好,要不先放我这儿,你下了班再来取吧?
他心里一热,职场给他的记忆一直是坚硬冰冷的,他将包裹递给她,触碰到她温热柔软的指尖,那种感觉,七年来,始终鲜明如生。
就像所有庸常又甜蜜的办公室恋情一样,他们从开始的偷偷摸摸到后来的光明正大,发展迅速,他依然是小职员,她依然是小前台,却因为彼此,开始郑重地对待自己。
于是有了婚姻,他们决定将稍纵即逝的幸福郑重其是地延续下去。
“就像美梦,如果一直不醒,就会一直做下去吧?”
结婚那天,他这样问她。
“那就要一直睡一直睡喽”她笑,拿指头刮他鼻子。
他已经忘记,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嗜睡,也许是新婚那年冬天吧。早上要叫醒她逐渐变成十分困难的任务,他想,她也许是病了,于是为她请了假在家休养。她一直睡,开始时,是连续15、6个小时,后来,变成一整天才会醒一次,最后,几乎两三天她才醒一小会儿。
他一直认为她是昏迷了,带她去医院,医生却十分肯定地说,种种检测结果和观察都表明,她是在睡觉,身体各器官功能正常,实在没有证据表明她哪里病了。
每一次,她脸色红润地从睡梦中醒来,都会告诉他,她梦见他了,在梦里,他们生活如常,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做饭,吃饭,看电视剧,睡觉。
“每次梦到睡觉的时候,我就醒过来喽”她悄悄地告诉他
他坐在床边,紧紧拉着她的手,怕她就这么睡下去,再也不会醒过来。
终于,在来年开春的时候,她在陷入第三次将近一个月的沉睡后,便再也没有醒来。他问医生,医生也不确定,只是建议他带她回家静养,不停地和她说话,就像护理植物人那样,也许会有奇迹。
一年,他看着除夕夜窗外的漫天烟花,以为她会在炮竹声中醒来
两年,
他吃着团圆节的汤圆,给她也盛了一碗
三年,他把情人节的大捧红玫瑰放在她的枕边
四年,他在结婚纪念日那天独自拼完了整版结婚照拼图
五年,他喝了点闷酒,拉着她的手彻夜未眠,像个孩子般哭着睡去
六年,他已经可以非常熟练地为她洗澡,甚至还学会识别哪种浴盐比较好
七年,她终于醒了
七年来,他始终是那间公司的小职员,从未升迁,因为他从不加班;也没被辞退,因为
他从不迟到,亦没有加薪请求。七年来,那间公司的前台换了又换,他再也没注意过。
七年来,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和她一起睡去,陷入一场长梦,只不过,这梦里没有她。
七年2个月零17天,他终于见到她醒了,坐在床边向他莞尔道早安,他便笑着回应,“早安,老婆”。
七年2个月零17天,这座城市中心医院里又一名植物人患者去世了,据值早班的小护士说,这个因为服用大量安眠药导致深度昏迷的男性病人在临死前曾突然睁开眼睛,笑着对她说了句话,好象是“早安,老婆”
她带着孩子参加他这迟来的葬礼,凛冽的寒风中,她用冰冷指尖抚摩他的骨灰盒。七年前,她新婚不久便出轨,对方是客户公司的一个小经理,其实早就有点眉来眼去的,但女人始终要找个能托付终身的男人不是吗。她其实只是想想玩玩罢了,但那么不巧,被他撞见。
这忠厚的男人居然服了那么多安眠药,她吓得要死,好在他就此睡了下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自杀,都可怜她新婚守寡。
一年后,她解除婚姻
两年后,她调离公司
三年后,她和该公司的部门经理结了婚
四年后,她有了孩子
五年后,老公出轨
六年后,她再次离婚
七年,她抱着小孩来参加前夫葬礼,她看着遗像里这个眉眼忠厚、来自南方乡下的老实男人,忽然想起第一次他和她说话,那天,有他一个包裹,又脏又破的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他赧然地拎起来,居然想这样大刺刺地穿越整个办公区,看着他矮小局促的背影,她忽然心里一酸,决定帮他一把。
为什么呢?她后来想,也许,他让她想起自己吧,18岁职高毕业就出来讨生活,仗着还有几分姿色终于做到了外资公司的前台接待,英语是硬着头皮补习的,每天看着那些养尊处优的OL白鹭鸶般地悠然踱进办公室,她终是不甘。
决定嫁给他,她是仓促了的,但可以结束不稳定的生活,还是幸福。
但为什么又会那样呢?她摸着他的骨灰盒,依然想不通当初两人怎么就走到了那步。
七年来,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晚都会梦见他,却无非是日常起居生活,那段短短的新婚日子里,她每日清晨都会早起一会,为他做了早饭,叫他起床,对他道:“早安”
他总是迷蒙着双眼回应:“早安,老婆”
她多么希望,睡着的那个,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