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脚如果只属于自己,脚就不是脚,而是水泥桩子了。脚是大地的产物,大地造出的山山水水无穷无尽,就是献给脚的。我去过很多的山很多的河很多的楼台亭阁,发现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亭台不是亭台,夕阳不是夕阳,连渔夫也不是渔夫,变成历史兴亡的咏叹。很多地方已被彻底的升华了,结果真正的山水反而看不见、摸不着。赛里木湖正相反,它的肉身保留的完好。
这是一片浑身透亮儿、蛮荒原始的水,既无阴柔的旖旎,也无疏淡的轻烟,清清朗朗,阳性十足,听不到昔日如林的舳舻,和江山如画的金石之音,古今的龙吟虎啸亦从未发生,樵夫不叹,舟子不泣,天地初始的震荡早已被潋滟的细波抹平,只觉人间理应是这样一具白白净净的肉身。
你没法把它形容为西子,无淡妆,亦无浓抹,柔情若水不是它的性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说的是康桥的涟漪,不是这里。赛里木湖平镜浩瀚,能装得下天下所有的云。它也不是江南流水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样的明艳,它是没有的。
它也没有绝世的富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白鹭桃花,流水鳜鱼,这样大富大贵的日子,只存在于六朝人家的楼台烟雨中。这里的水,虽然也是春和景明,波澜不兴,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洞庭湖只比它多一座岳阳楼,多一篇历史的大文章,多几个王朝的背影而已。
也不会迷茫,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这是一个从草原上坚定走来的新疆姑娘,天大地大,走到哪里都是路,走到哪里都有羊群,走到哪里都有烈马一样的男人。
也不会断肠,杨柳岸晓风残月,大肠吃多了倒胃,断肠太多了短寿。柳永自身就是悲剧,这位北宋的天才早年志在凌云,却屡次落第,自此沦落为阿炳的二泉映月,喜欢一个人喝酒,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喜欢听雨霖铃,不听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这样欢快的主旋律。这把哀怨的二胡,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在中国词坛的一隅,吹破残烟入夜风。
中国人见了湖就想到范蠡,谁叫范蠡带着西施跑了?两个人,黑灯瞎火,跑到太湖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是政治家,一个是潜伏于敌国君主身边的绝代佳人,这故事太艳,拍成电影,一帮女星会争着演西施,主要在船上拍,自然情感戏居多,再加上浣纱,游泳,适合不会表演但会表脸、表身体的女星。一个女星拍一部在乡村支教的电影,票房基本崩盘,必须有关部门强迫各单位去看,看的时候也累,毕竟谁也不想花钱去买难受看,总想能溜就溜。但在赛里木湖,你不会想起逃离,这湖是过日子的好地方,一条船,一张网,蓝蓝的湖水起波浪,一天下来鱼满仓,还有岸边的白桦林里人儿笑,笑你为什么夜里不厚着脸皮去找她,啊朗赫拉赫呢哪雷呀,赫啦哪呢赫呢哪……所以你绝不会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从来不是一个逃逸者,他是一个勇士,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他的本质。苏东坡是中国胸怀最大的人之一,能装下全天下最难行的路,最难爬的山。他的胸,能撑破世界上最大的胸衣,令无数后人竞垂涎。
属于渔夫的天堂,自然不是匹夫的乐园。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赛里木湖边没有这样的热闹,平时清冷的很。市井热闹属于城市里的湖,被城市里的建筑围在当中,像个漂亮的边缘不规矩的洗脚盆,洗脚盆旁边竖着很多石碑或牌子,证明,某某皇帝某某诗人某某委员在这里洗过脚。乾隆皇帝几乎在很多地方都洗过脚,所以,我们今天能在不少假山亭台间,无比珍贵的嗅到他题词里的臭脚丫子味道儿。
自然也不会遗世独立,像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人是一股暗香,在中国诗坛上抛头露面极少,至今氤氲不散。杨万里写了两万多首诗,堆叠起来,足以盖成一栋超高层公寓,可现代人更喜欢林逋的小院。他家养了一群鹤,每逢客人来了,门童便放鹤齐飞,林逋于湖上见鹤,必棹舟而归,真是千古风流。现代人家里只知道养狗,狗逢客人乱叫,极为粗鲁,是乡野的本质。林逋的孤高恬淡,胜过黄药师几倍,黄药师养了一片桃林,还搞成个迷魂阵,终究脱离不了江湖术士的小气。
自然,你更不会在这里想起高尔基,如果总是想起,证明你已经变成一坨高尔夫,随便一杆子,就能把你抽到金光大道上。高尔基的海里不是水,是熔炉,铁浆,是烈火,而且海的上空,永远狂风卷积着乌云,春天是不敢来的,来了就让乌云灭了你。就在这风起云涌的环境中,有一只高傲的海燕——词典注释:海燕,一种体型中等,嘴尖发黑,尾白,头部有褐色细纹,分布在亚洲、欧洲、北美等地的鸥。高尔基成功的改变了海燕的一生,他的海燕,举着火把,端着钢枪,怒目圆睁,目视着沙俄的刺刀和闸刀。1919年,成千上万只海燕攻进冬宫,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些海燕的口号是:让暴风雨来到更猛烈些吧!
你看,上述这些,赛里木湖一样儿都没有,所以它实在是没有写头,此女固然皮白,胸大,但是缺少文化,不通音律,既没有北方姑娘的宛转命运,像陈圆圆,也没有南方女子的吴侬故事,像柳如是,总之,风流韵事一样没有,一辈子就是一块好肉。古今名胜之所以名盛,往往因其鲜活,生趣,有古今的踪迹,或以浩瀚取胜,或凭奇异冠绝,或存太古之心,或有渔樵之叹。赛里木湖不具有上述特征,谈不上名胜,只能以素面示人,天苍苍野茫茫之间,素朴的无一丝华丽贵气。它没法跟西湖并论,西湖多浓艳缠绵,有白娘子与许仙;没法跟洞庭湖相提,洞庭湖古称云梦,《汉阳志》说: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诗意富饶,更富饶的是这里的鱼米,稻饭羹鱼,两岸无饥馑之患,是农业文明时期最理想的地方;没有南湖的意义,轻烟拂渚水茫茫,从南湖一艘画舫上,诞生了中国革命,二十多年后江山易帜;太湖也比不了,夏日消融,江河横溢,还有范蠡的归去来兮,渔舟唱晚,虽然那儿的湖面早已不再安详,现代人正在暴殄。赛里木湖是一块还没被暴殄的宁静,所以它在1842年,吸引了一个大人物的停留。
这位大人物刚刚抵达赛里木湖南岸,准备进入伊犁河谷,从一路的苦雨荒山,雪虐风号,来到这样一个山峦晴暖的地方,不由愕然,他见过石头城的风吹浪打,燕山下的斜阳炊烟,长江岸上的霭霭红尘,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片无仙意、无佛迹、无瘴雨蛮烟、明明亮亮的湖水。随从说,此为古之“净海”。
作为晚清最有能力的官员之一,曾经的一品大员,湖广总督、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两次受命的钦差大臣,优秀的农业水利专家,黄河、长江的治理者,中国引进国际法的第一人,中国近代第一个改革派,世界第一个禁毒先驱……他最轰动的事儿是在虎门,烧了英国人的鸦片,结果英国人入侵天津,道光帝以“误国病民”为由,将他废黜,后来广东将军奕山与英军作战失利,朝廷又把失败的罪责归咎于他,他只能踏上发配西域的苦旅,经西安、兰州、嘉峪关、玉门关,过哈密、阜康、乌鲁木齐,最后前往伊犁惠远城,拖着病体,几乎走了四个月。离中央越来越远,离故乡越来越远,离林则徐这个人越来越远,离一名改革的猛士越来越远,却离一个凄风苦雨人越来越近,离“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杜甫越来越近,离一洼残荷的池塘越来越近,离一条快要秃掉的辫子越来越近。
这条辫子已白了大部分,它忽然一抖。天津卫神鞭傻二的辫子每逢恶战,必陡然翘起,像条眼镜蛇嘶嘶有声。林则徐的大辫子发抖,是因为他的心中有一道墙訇然倒塌,阳光普照,荒野重青,一层层的海宏亮喧哗的扑来,仿佛脚下这片磅礴清明的湖水。那句话突然响起,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不是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杜工部,他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林则徐。人生壮阔,如万顷之茫然,何必渺沧海之一粟,何必哀吾生之须臾,何必挟飞仙以遨游,何必抱明月而长终。新疆不是苦寒之地,一样可以大有所为,他要加强防务,开垦荒地,兴修农田水利,大力推广纺车、提高棉纺技术……人生长恨水长东,天涯也比故乡好。他站在岸边,像站在虎门那座礼台上,头上飘着一面黄绫长幡。那些贩卖鸦片的外商、使馆领事、外国记者、传教士等聚在台下,第一次觉得台上那名矮个子官员,像座山一样压来,他头上拖着的那条大辫子,也一点儿不像猪尾巴,他们担心那条辫子龙行盘绕,把自己勒得喘不过气来,有人口渴,想喝水……
这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湖面上空空旷旷,耳边似有不绝的萧声,细听却阒寂无声。年轻时候的他,也曾驾舟远行,饮酒扣舷,望美人兮天一方,如今在这湖上,似乎见曹孟德的大军,破荆州,下江陵,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了,林则徐要横槊赋诗,发现手里只有一根拐杖,顿杖三下,砰然有声,随从听见这个沉默了一天的人终于开了口:
好大一碗水!
林则徐挟万里悲风来到赛里木湖,离开时宠辱偕忘,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依然活的像个猛士。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一个人能不能拥有开阖吞吐的人生,在于他能否熬得过万丈孤独,能否装的下洪荒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