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回家了(四)

生活可以狰狞如鬼

      当人陷入真正无聊的时候,苦难是苍白的。所以把苦难打扮成丑角,作为生活的佐料也不失为一种乐子。

        下午六点钟以后,治疗程序就全部告一段落了。我喜欢逗着老石聊天。老石吐字不清,思维跳跃大的像一个古奥的哲学家。我和老石聊天绝无调笑的成份,只冲着他是一位老人,冲着此时的他已脱去了世俗的全部伪装。一场病,让老石潜意识里现实的过往的痕迹,变得原始而奔放。所以我愿做别人不愿做的无聊事。我常常认真地相信,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我通常盘腿坐在我这边床上。老石躺在他的床上。这时的老石,脑袋不大又剃的精光,很像一颗熟到的葫芦。松驰繁密的眼角鱼尾纹,包裹不住黄豆大小,波斯猫般的花眼。这是一双小巧精明的眼。再加上一张薄饺子皮般外翘的小嘴。活脱脱一个农村哈(陕西方言,意为坏坏地)怂小老头。

        我挤弄着眼笑问:“老石,人都说你是个偏心眼,得是的?”老石把头稍微偏向一边,不屑又结巴地说:“谁……谁说的,打……打断狗怂的腿!也不……不在堡子里,打……打听一哈,咱……咱的为人。”老石一脸自豪骄傲的样子。

        “是二牛说的",我随便编了一个名字。

        “哪个二牛么?"

      "村东头的二牛么!"

        “哦……”,老石的脑子好像断片了。

        突然,老石生气的说:"四喜就不是个好怂!"我赶紧问:"四喜是谁么?"

        “唉呀,就,就是老帽的二小子么!”

          其实,老帽是谁,我又怎么知道呢!但从老石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得以知道老石年轻时的概况。

        年轻时的老石是个哈怂。他出生在洛河川,整天遛沟下洼,逮兔套野鸡,精沟子撵狼,说话满嘴跑火车。后来,学了个泥瓦匠的手艺,走街串户,浪迹江湖。四喜就是他们一起干活时给他拉下手的。

        “四喜咋就成了哈怂咧些。人家都说你老石哈,你又说人家四喜呢!”我说。

      “奈(那)……奈(那)他逗人家女娃哩,你……你说,哈……哈不哈?″老石诡笑着说。

        其实,老石很看不上四喜的。四喜这娃没个啥本事。几亩地让他种的草盛豆苗稀。整天价懒腰拖起,油瓶倒了都不扶。对他大他妈也是横眉冷对,高喉咙大嗓子,跟仇人似的。活的不像个人样,三十好几了也没人给他说个媳妇。就是给人家拉个下手,也没人好好要他。好吃懒做,痴人又多妄想,还爱逗个漂亮女娃,集不幸不争于一身,难怪老石看不上他。让老石记恨在心的,还有一件糟心的事。老石前次的脑出血,就是他和四喜几个人一起给人家砌墙。四喜讲了一个逗女娃的段子。老石一分神,从脚手架上摔落,一根钢筋穿透了老石的大腿,头重重的撞在了他上。这次意外之后,老石的双腿就再也站不齐了,脑子也经常断路。现在住进医院,也是祸不单行的明证。人哪,非常神秘,不管意外多么荒诞,潜意识里的经验还是会时常触动意外造成的恐惧。这似乎和老石的病情无关,烟照样抽,酒照样喝,但四喜却被实实刻上哈怂的标签。

        老石其实命不好。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八岁那年,被压面机卷走了左手两根手指。受了不少罪,性情也变得暴戾无常,至今未婚。老石不敢说,也没什么指望。小儿子就是卫卫,老实憨厚,与老石最亲。

        卫卫受不了老石病中的泼烦,给了老石两个嘴巴子。避过卫卫,我问老石:“这儿哈不?”老石一本正经地说:“不哈!”我问他:“为啥?”老石说:“咱——咱这娃,最——最实在,离——离我也——也最亲。我给——给人家尿——尿床咧,该——该打。”

          老石虽然结巴,有时又显得思维清晰。这让我觉得无解,只有归功于生命的神奇。

          停顿了好一会儿,老石突然发神经似的说:“我还要给我娃娶个媳妇!"然后,把双眼看向天花板。一双枯黄无神的眼,迷濛的像做梦一样。

          这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如此顽劣,如此平常的一个坏坏的农村小老头。在意识飘摇之际,居然固执地残存着婚丧嫁娶的人伦责任,这是人之本性吗?

        也许是吧,但今天老石要回家了。遵医嘱,老石这病只能后期精心照料,慢慢将息。然而,老石老婆因为阻止老石过量喝酒,被老石无意用菜刀砍伤了手,才出院。他俩是老婆前脚出院,老石后脚入院的。老石老婆本来也是个药罐子体质,吾身顾不了吾身。大儿子没敢指望。小儿子卫卫年龄不大,几个月伺候下来,耐心和孝心早已消磨殆尽。卫卫曾给我表示,要去南方打工。他有逃离的迫切。

        看着病房里堆积如小山般的行李,我的心里有一股邪邪的不舍,一丝隐隐难言的忧伤。看到老石要回家了的孩子般的喜悦,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洛河川道,一孔土窑洞,一个跌倒又爬起的生命,屎尿横流,臭气熏天,无人问津的画画。人的生命有时候真是卑贱如泥巴的,也许情况不会这么糟。

          窗户护栏上的两只麻雀,飞去,又飞来。一只两边嘴角上还泛着梨黄,另一只眼睛贼圆贼亮,偏着脑袋向屋里张望,又回头叽喳着轻鸣,也不知给那只乳雀交待些什么。它们一定是希望老石能够过得好点。

        走好,老石!

生活可以灿如莲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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