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烟雨如画,清风袭来,枝头桃花宛如雨下。
觥筹交错的御花园中,她躲在桃花树后,偷看着宴会上所发生的趣事。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偷看。
她的目光总会落在角落里的白衣男子身上。
见她发痴,丫鬟皱了皱眉问:“公主,为何你总是看那人啊。”
她闻言回过神来,默了默道:“他不一样。”
小丫鬟表示不解:“不一样?因为他总是坐在角落里吗?”
她哭笑不得地摇头,不一样是因为他的目光宛如山间溪水,还是因为他所作的诗飘逸潇洒?
她不知。
直到皇帝哥哥前来问她可有心上人,欲为她指婚时,脑中闪过那白衣男子的她才知晓,原来不一样,是因为她喜欢他呀。
凤冠霞帔,喜轿笙歌。
在被送入洞房那一刻,她紧攥着手,极是忐忑,仅凭一纸圣恩,他会如她这般愿将一生幸福交于自己吗?
一双绣有祥云的长靴出现在她眼前,覆面的喜帕被掀开,他微醺的眼闪过一抹从未有过的惊艳。
皇上降旨,他又怎会不忐忑。
尚未见到她之前,在他心中,她是富贵兰馨的公主,见到她之后,在他眼中,她是温婉清丽的妻子。
“娘子”他薄唇微扬,将自己的手与那宛如纤葱般的玉手十指相扣,他神情严肃地许下承诺:“德言此生定不负公主厚爱。”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发现她不仅端庄秀美,更是懂得欣赏他作所的诗词歌赋。
听到她细品他诗后的感言,他只觉她并非皇帝赐给他的公主,而是他用五百年的德修来的心中明月。
然,好景不长,在这江南风雨中岌岌可危的南朝终是如古塔般经不起风雨的侵蚀而倾然倒塌。
隋文帝举兵江南,吞并陈国。
朝夕间,她从南朝的乐昌公主转瞬沦为亡国奴。
“徐郎。”她苦涩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帘顺着粉颊跌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烧着他的心房。他乃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畏权贵,不惧生死,却怕不能与她朝朝暮暮长相伴,从不曾流过泪的他声音变得喑哑,宛如幽潭的黑眸中泛起水光。
她转身拿起梳妆奁旁的铜镜将其摔作两半。如今她是亡国奴会被押送长安。人海茫茫,她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更不知自己是否还能与夫君有再见之日。
握住半面铜镜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将这半面铜镜塞入他怀中泣不成声地说:“夫君,破镜合而人归,今后每年正月十五,我会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卖半面铜镜,等你前来寻我……”
不敢去看他眼中的不舍,她紧握着另外半面铜镜转身离去。
被押送到长安后,她被隋文帝发配到丞相杨素家中为妾。
她心有徐郎,又怎能委身他?
夜深人静,她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半面铜镜、若用这半面铜镜了断自己的性命,她便不再用饱受相思离别之苦,她便还是为徐郎守身如玉的妻。
半面铜镜映出她灰暗的愁容。
此时另一半铜镜又是怎样的光景?她忍不住去想,若她死去,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她的夫君会渐渐淡忘她,还是穷尽一生苦寻她的踪影。
她矛盾的希望是后者,却又不愿是后者……
死远远比生来得简单。
一滴清泪滴落在铜镜之上:“徐郎,若我死去,可还能……见到你?”
她抱着半面铜镜在窗边枯站了一宿。就算死, 她也要最后见徐郎一面再死。
在分别的第一个正月十五,她怀揣着希望让老奴沿街叫卖。她焦急地站在窗边,从天色微微亮等到朗月高挂。
在见老奴回来的那一瞬,她就像是渴望吃到糖的小孩,紧拽着老奴的手:“可有持有另外半面铜镜之人?”
在老奴摇头的瞬间,她眼中的光芒转瞬被无尽的黯然所取代。
第二年正月十五,她依旧焦急地站在窗边,渴望着从上街叫卖的老奴口中听到有关徐郎的消息。
但他等到的还是希望落空,心好似被人狠狠握住,无法呼吸。
徐郎可是已忘记他们曾经的山盟海誓?抑或在这兵荒马乱的风雨中,他早已与她天人永隔。
无数念头至她心中闪过。
还要等下去吗……若是等,何时又是头?若是不等,她可安心赴黄泉?
她在煎熬中挣扎,花开花谢,她恨不得年年岁岁日日皆是正月十五。寒来暑往,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熬过五个春秋。
第三个年头,正月十五,她抱着渺茫的希望眺望远方,眺望着她所看不见的长安街。
月色未至,看到急急朝她而来的老奴:“有像书生模样的人,拿出另外半面铜镜!”
看到老奴高举着碎成两块又合在一起的铜镜,欣喜酸涩,包罗着酸甜苦辣的眼泪自她眼角滑落。
徐郎没有忘记誓言!徐郎没有忘记她!
她央求杨素允她见徐郎一面,就一面,便此生无憾。
谁知杨素竟设宴邀她的徐郎来丞相府相见。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如娥影,空留明月辉。
风雨飘摇,所有的困苦都无法阻碍他寻妻的脚步。一年未果便又是一年,他紧咬着牙在茫茫人海中寻寻觅觅。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夫妻分别的第三年寻到她的芳影。
谁知三年一别,她已成为他人妾。
看向坐在杨素身侧的她,他强忍捣心断肠之痛,宴席结束,他缓缓走到她身旁,哽咽难言:“再见卿面,心愿已足,今生誓不再娶,返回江南以后,准备遁入佛门,独对清灯了此一生。”
两行清泪自她脸颊倏然而落。
他经历千辛万苦寻到她,她度日如年等到他。此刻他们近在咫尺,却不再属于彼此。
情比山高,爱比海深。泪眼相望,却终难成眷属。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两人撕心裂肺之痛,使得静观一切的杨素动了恻隐之心。
“念你们旧情至深,老夫决意把乐昌公主送还给徐公子,让他们破镜重圆罢。”
此生再美的诗词歌赋,也比不上杨素的这句话,犹如拯救人心之天籁。
明月复归,徐郎不离。
十指再度紧扣,两人双双跪在杨素面前,谢其成全之恩。
破镜重圆,过去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寻觅皆在此刻化作心中千丝万缕的甜意。
在离开长安城之后,她与他回到江南,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繁华远去,真情却在平淡的生活中越发刻骨铭心。
数年后,唐太宗灭隋建立唐朝。
从南朝的乐昌公主,到隋朝的奴,再到唐朝百姓。她一生经历三次朝代更迭,可那又怎样,他终不负她,她终与其执手白首。
唐太宗贞观十年,步入暮年的他与她同时死去。
生同衾,死同穴。
岁月流逝,棺椁中除了两具十指相扣的森森白骨,还有一面破城两半的铜镜。
那铜镜无声诉说着千百年来传为佳话的一段情。
小知识:乐昌公主,陈宣帝之女,南朝后主陈叔宝之妹,是历史上有名的女诗人。她选择夫婿自有眼光,不恋侯门贵族,独重诗文才识,成年后,由自己做主下嫁江南才子徐德言为妻。 徐德言,南北朝时期江南著名的才子,后入朝廷任侍中,也颇显露出他的政治才华,夫妇二人互敬互爱,夫唱妇随,成了一对当时人人羡慕的天成佳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