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寒假我一时兴起想去老家山上拍个小纪录片。由于早早在县城定居,我家老屋无人修葺,便扛不住呼啸的山风,落败得只剩下一块地基了。啊,如今连地基都不算了,坡上的王奶奶已经一声不吭地在这围了一年鸡圈了。好吧,也算是物尽其用。看到一只只肥硕的大公鸡高傲地踮着脚在我家地盘上散步,真是苦笑不得。于是,我便在幺奶奶家住下了。
幺奶奶有一个“疯子”邻居。算起来我应该叫她“伯娘”,但从小家人亲戚说起她时,总是说“你那个疯子伯娘……”耳濡目染下,我也习惯了在背地里叫她“疯子伯娘”。
“疯子伯娘”据说是三十几岁疯的,现在她接近五十岁,疯龄十几年。
人人都觉得她疯,可我觉得她明明不疯,至少开始几天我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的。
我刚到的时候,“疯子伯娘”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我转过去看她,刻意给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脸上的拘谨立马消散了,开始欢喜起来。她的肤色让我想起了那幅著名的油画——《父亲》,她的头发胡乱绑成一团,一把红黄相间的塑料梳子插在头顶上。早先几年我回家奔丧偶然瞥见她时,她也是这副怪异的惹人发笑的打扮。不同的是当时她们一家还蜷缩在猪圈里,现在已经搬进了政府修的土楼房。
“看半天,认得到她不?”幺奶奶并没有邀请“疯子伯娘”进屋来坐的意思,只冲着门外喊道。
“疯子伯娘”笑嘻嘻的,“是哪个耶,我记不到哒。”
“家封的女儿,小凤。记得到不,还记得到家封不?”幺奶奶喊话时脖子不自觉地往前伸,好像怕对方听不见似的。
“疯子伯娘”恍然大悟的样子,又带着几分不服气:“家封我啷个记不到嘛,他的娃儿都长这么大个了啊。小凤,晚上到我屋里来吃饭哈!”
“要得。”出于礼貌,我一口答应了。看起来不疯嘛。
“莫到她那去吃饭,脏得很,我都不敢吃,她那个手天天屁股上摸……”“疯子伯娘”走远后,幺奶奶念叨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很难拒绝别人,所谓的“老好人”一个。于是那整个下午我都在苦苦思索该怎么礼貌地逃掉晚上的“鸿门宴”。幸运的是,“疯子伯娘”晚上并没有再来邀请我。逃过一劫,阿弥陀佛!
接下来的几天,“疯子伯娘”每次见到我都会说:“等下在我那去吃饭哈!”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也就当个耳边风,随口应和着,反正她自己马上又忘了。有天中午,我正在吃幺奶奶下的面条,“疯子伯娘”突然来了。“你啷个在吃了,说的在我屋里去吃的嘛。”她看着端着饭碗的我一脸惊讶。正当我不知所措,尴尬万分时,“戏精”幺奶奶上线了。
“你还好意思说,十二点了你都还没来喊吃饭,把别个娃儿饿遭哒,我才赶快给她下了碗面。晚上早点煮起,我们两个到你那去吃。”幺奶奶绘声绘色地说道,连我都快要相信自己确实是被饿惨了,跟着她的节奏狼吞虎咽起来。
“疯子伯娘”被训得无法可说,讪讪地笑着:“那我晚上早点煮,你们来吃哈。”然后便把手伸进裤子挠着屁股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她挠屁股的手,又有几分焦虑:“我们晚上真的要去吃吗?”
“你信她的?她才不会煮,假惺惺地来问你的!我们晚上假装要去吃,看她搞个啥子名堂出来!”幺奶奶仿佛耍猴一般愉快的表情。
“煮好没得!”五点的时候,幺奶奶便带着我朝“疯子伯娘”家走去,“我们来吃饭了。”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心里对这种捉弄人的做法难以赞同,又不好扰了幺奶奶的兴致。
我看到“疯子伯娘”慌张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好像一个临时被人抓上台的小丑:“我还没开始煮……”
“那快点煮噻,来,我看下你准备了啥子菜给小凤吃。”幺奶奶一本正经地往灶屋里走,恶作剧给她无聊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满足。
“白菜还有猪腰子行不?”“疯子伯娘”露出了不自然的神情,即使疯了,可她依旧知道什么是难为情。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家,灶台上还摆着不知何时的剩菜。那是一盘黑漆漆的东西,像是随意剁成块的肉黏在一块儿,盘里看不到任何葱姜蒜之类的调料,我立马开始恐慌吃“疯子伯娘”的饭了,更难以想象她的丈夫和女儿平日里是怎么下咽的。也许在没有选择的时候,这也是一种好的选择。
那天幺奶奶看起来对自己的表演很满意,对“疯子伯娘”的表演更满意。
杀猪的时候,“疯子伯娘”发疯了。
那是坡上王奶奶七十大寿的前几天,来了很多亲友。他们分散到附近各户人家里烤火。因为“疯子伯娘”的关系,伯伯家即使生着火,也没人愿意去。
“去我屋里烤火噻。”伯伯腼腆地微笑着,这是我至今为止见过最朴实最恳切的笑容。我不愿意让他难堪,便带着当时一个爱粘着我的小女孩莹莹一起去了。我们两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惬意地烤火聊天。
谁知“疯子伯娘”突然一脚踢开灶屋与大厅之间的门,尖叫着扑向我们,最为骇人的是她手里举了一把锄头。我当时脑子一蒙,什么情况?“快跑!”我冲着莹莹大喊。好在莹莹是个机灵的孩子,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朝门外跑了,我也飞快紧随其后。
“疯子伯娘”嘴里骂道“狗日的!自己的娃儿不养,把别个的娃儿弄来养,我打死你!”发起疯来的“疯子伯娘”跑得出奇的快,眼看就要追上我了。我怕得要命,卯足了劲跑,想着阎王索命也不过如此。可“疯子伯娘”居然大骂着越过我跑向前去了。糟了!我立马明白过来,她要打的是莹莹!
“莹莹,快跑!快跑!去王奶奶家!……”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生怕莹莹被追上,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所幸一些大人听到门外的动静陆续跑了出来,几个男人追上“疯子伯娘”拦住了她。
“你们这些背万年时的!把我的娃儿偷在哪儿去了!妈卖批……”疯子伯娘一边想挣脱抓住她的手,一边凶狠地骂着。
“你这个背时婆娘啊,把别个娃儿打了看你不挨打!”一个男人骂道。
在伯伯的示意下,大家还是按老方法把她锁进了灶屋里,以免再惹麻烦。“李桂清!老子日你妈卖嘛批,你把娃儿弄到哪儿去了,我们的娃儿不要,把别个的娃儿弄到屋里来,我打死她,妈卖批,你开门!……”
“疯子伯娘”不停的踹门,骂声大得宛如自带喇叭,又凄厉得像是深夜叫冤的女鬼,在这白日里瘆得人心慌。
我此时已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不由得思索起她口中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想起一早起来她就紧张兮兮地问过我有没有见过她的两个孩子雷雨和雨雷。幺奶奶本来在别人家烤火,听说这件事后立马赶回来寻我。我迫不及待问道:“伯娘怎么了,她为什么要打莹莹,怎么说自己的娃儿不养,养别个的娃儿?我把疑问一股脑抛出。
“雷雨和雨雷一不在家里她就会这么发癫,都跟她说今天这两个娃儿去赶场了,愣是要发癫。以前也就到处骂人,今天啷个还要打了。你以后别到他们屋里去了。”幺奶奶生气地指着“疯子伯娘”家的方向。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为啥子娃儿不在她就要发疯啊?“
“你晓得她是啷个疯的不?”幺奶奶反问。
我疑惑地摇摇头。
“唉,她本来是有五个娃儿的。小的这两个你都看到了噻,还有两个大的男娃儿在广州打工。还有一个老大,也是个男娃儿,七岁的时候跑出去玩,在堰塘里淹死了。她就癫了。”
原来是这样,从那以后,“疯子伯娘”就不准两个小女儿离开家半步,一看不见她们,就会凄厉地大骂所有人。今天她的孩子又丢了,看见和自己孩子年龄相仿的露露好好地在她家坐着,她便怒火中烧,拿起锄头要打她。
“龟儿子,你们把我的娃儿弄回来,雷雨、雨雷啊,你们在哪儿去了,快回来,堰塘边边去不得……妈卖麻批,李桂清,你卖麻批……”“疯子伯娘”骂了一个下午居然还没停下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你个背时婆娘,愣是不让我过安稳日子,你啷个不死嘛!”伯伯忍无可忍,在门口和她对骂起来。
天渐渐黑了,雷雨和雨雷快些走吧,你们的妈妈焦急地等着你们。
意外丧子的“疯子伯娘”悲伤得失了心智,人们都以为失了心智的她不再悲伤了,却不知道骂人才是她更为激烈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