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龄的梦

        夜色降临,黑色的小汽车穿梭在山间,雨刷单调地执行着来回刷洗车窗的命令。雷声隆隆,细细的雨水静静冲洗着青水镇,坐在汽车里的7岁的阿圆睁着大大的眼睛,怔怔地盯着窗外远去的熟悉的景色。镇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点点灯火映在阿圆的眼睛里,烙在她的心上。

        青水镇是个山清水秀的南方小镇,那里有大片的菜畦,幽绿的潭水,红砖的柴火房,顶着鲜红鸡冠昂首阔步的傲慢的大公鸡,戴斗笠穿蓑衣的农夫,系着围裙出来喂鸡喂鸭的农妇,盖过木栅栏的莺飞蝶舞的花草丛和纯朴的人们。

        阿圆是一个有着圆圆脸蛋和大大眼睛的小姑娘,她有一双疼爱她的父母,一个在外打拼的姐姐和两个哥哥。

        阿圆在青水镇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而快乐,小小的年纪,也没有那么多忧愁。阿圆也喜欢和隔壁的阿雯姐和小玉玩,大人们一叫吃饭,乖巧的阿圆就会拍拍小手,从门前的长石板凳边上站起身来,和小玉说过再见,屁颠颠地跑进家里去。

        阿圆非常黏爸爸,如果回家发现爸爸还没从农地里回来,看看天色,聪明的阿圆算准时间,就躲在从外面的客厅通往饭厅的过道的拐角处,听到有人来了,阿圆就哇地一声叫着跳出来,还比划着模仿张牙舞爪的样子,每次都能看见她最亲爱的爸爸,瘦高的身影从窄窄的过道里,昏红的夕阳下走来,笑弯了眼睛。阿圆只要看见爸爸,就很开心。她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爸爸放下斗笠和沾满黄泥的锄头,坐在饭桌边笑眯眯地静静听她笑闹着。

        阿圆喜欢玩爸爸的大手,一双满是老茧的粗粝的大手。饭桌边的椅子太高,爸爸坐着,那时候的阿圆只能靠在爸爸膝前,刚好把手放在爸爸的大手里,掰来掰去,或者和爸爸玩抓手指的游戏,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根小手指放在爸爸手里,为了不让爸爸抓到总是早早地收回来,爸爸只是笑着,爸爸清瘦的脸,细细的胡茬,和弯弯的眼睛,她都记得。

        她还记得有段时间,爸爸生了病,回家看不到爸爸了,于是她一定要去看爸爸。记忆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爸爸太瘦的原因,无论在哪他总是坐得笔直。那天她搬把小椅子,坐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边,清晰地记得,小镇的医院里,门外护士不紧不慢端着东西走来走去,翻飞的白色窗帘,二月春季舒服的微风和窗外院子里开满枝头的鲜艳的鹅黄色迎春花,还有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依然坐得笔直静静地笑着看她的爸爸。她趴在床边和爸爸说话,困意却渐渐袭来,于是就这么在爸爸身边睡了大半个下午。

        阿圆记得,晚上镇里的人们都喜欢搬一把竹子做的躺椅到门前空地上,她就喜欢躺在爸爸怀里,一边看满天闪耀的星光,一边和缓缓摇着蒲扇的爸爸说话。夜风习习,蝉鸣中的夏日,她总能做个好梦。

        那时候乡下有人卖起了纸风筝,阿圆倒不是非常喜欢自己放,她比较喜欢看别的小朋友在地上飞快地跑来,风筝被风吹得高高飘起来的样子,那些风筝的图案都很美,和那些笑声一样美。

        阿圆总是觉得心里还住着另一个自己。渐渐大了些的那几年,有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带着大包小包来看她,阿圆不喜欢接近陌生人,也不喜欢她涂着大红口红,画着咖啡色细眉的样子,便不大搭理她。但是每次她来的时候,附近的伯伯婶婶们都会出来看个究竟,嘴里还要说些什么,她的小玩伴们也不见了踪影,这总是让她很不高兴。于是,阿圆慢慢开始觉得,自己心里长出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不爱笑了,也不喜欢说话,不爱玩了。这就是长大了吗?

        阿圆看见那些小朋友放纸风筝的时候,就有一种这样的感觉,自己心里的这个自己越来越快要苏醒过来了,自己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妈妈告诉她,那个女人是她的亲妈妈,他们不是她亲父母的时候,阿圆不是很能理解,她觉得没有关系,只要还能和爸爸,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好了,每天都能开开开心心的。她还不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年,她觉得心里的那个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二姆姆家的弟弟阿杰还是会把小姆姆家的阿婷弄哭,自己也哭过好几次;小小的小玉也快要开始去上幼儿园了;大哥每天早上总要洗个头再去厂里上班,自己还笑过他臭美;二哥看见我捡的竹片是个好看的形状就拿了我的去,自己气呼呼地指责过他;一年级的时候,数学老师总喜欢叫她去抓几个纸条,后来听人们说那叫抓阄,她在赌博,阿圆冒着细雨回到教室,大家都已开始上课,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急不慢地自己走进去坐下继续上课……

        那几年的记忆又杂又乱,阿圆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像一片阴霾。

        那天,那个常来看她的女人又带了好多东西来,这次来家里的人们比以往都多,伯伯婶婶,她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她隐约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

      阿圆抹了眼泪,哭哭闹闹地从家里出来,她不是很清楚怎么了,但是她觉得自己不哭不闹,以后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阿圆其实早已经发觉自己和别人是真的不一样,她不哭也不闹。但今天,她不想离开,所以就只好耍个无赖,哭给他们看。阿圆觉得自己这样真是讨厌,但目的还是没能达成。

        她坐上了黑色的小汽车,那个时候,爸爸的神色是什么样的,已经不太记得了。

        到了城里,她和那个女人一起住,只有一间小小的房间,陌生的环境,不见了的亲人,一切都使她不开心,她不想吃饭,一碗饭吃了几个小时,像是在无声地抗议。

        过了些时日,阿圆终于愿意和那个女人说话了,也愿意叫妈妈了,阿圆从那时起就学不会了撒娇。妈妈给她介绍了一个长着马脸的叔叔,他有时和她们一起吃饭。阿圆又不开心了,她怯生生地盯着来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马娃娃”。后来那个男人不再来了。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她不开心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每年暑假回到青水镇,下车看到爸爸妈妈,她都能立马笑成花。

        后来她和妈妈住到了新房子里,爸爸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从青水镇来了,她开心极了,还拿出自己唯一一本喜欢的漫画书给爸爸看,爸爸笑着接过,坐在那里看了一个下午,她放学回来不解地问爸爸怎么看了这么久,爸爸也只笑着看她。她哪里能想到,那应该是爸爸第一次看漫画吧。早饭,出去吃沙县小吃。她看着面前的拌面问店里的小工她点的是扁肉不是拌面,老板见了马上斥责那个姐姐,爸爸却忙摆手说:“没错,是这个。”她更加糊涂了。爸爸只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但长大了的她,却不能读懂爸爸了。那时候,她隐约察觉到了,自己在变化,但是那时并不害怕改变。

      岁月的梭织得飞快,人们手中的线会越来越短。

      她想回青水镇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在学校交到了新朋友,得到了表扬,刚来学校时她回答问题时老师同学们那种异样又惊奇的眼光,也逐渐消失了。

      她小学三年级时,突然接到了妈妈从青水镇打来的电话。妈妈声音很低,慢慢地说着,要和她说一件事。

      她说,爸爸走了。那时的她,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她停了几秒,问妈妈,走了?去哪?那个年纪,应该是明白的,但是仍然有些不敢相信。不记得妈妈怎么回答了。但是一直记得她用很急切的语气叮嘱自己,说你不敢哭,听见没有。她不敢去回想后来的日子,不是因为自己很伤心,而是因为那时的她已经忘记了太多东西,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越来越害怕改变。

      像那首歌唱的那样,人真的是越长大越孤单。

      阿圆的人生像一部小说,总是那么离奇,有时惊艳。

        阿圆的生父并不是一直缺席,但越长大越发想念青水镇的时光,想念爸爸。

        阿圆有一年大病了一场,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的人生轨迹也因此发了很大的变化。有一年暑假,长大的阿圆回到青水镇,阿婆给她倒水喝药时,不知怎么提起了故人,说着说着便说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哦,小时候你爸爸多爱你,走到哪里都牵着你的手。”说完又咂咂嘴,噤了声。

        阿圆听到这句话,浑身剧震,讶异不止。

        原来竟是自己忘得太多了吗?为何会认为我忘了呢?我怎么会忘呢……

      尘封多年的往事不去提及,或许并不是因为遗忘了,而是这些往事回忆过于沉重了。阿圆那次回去,带回了两张照片,爸爸和妈妈的。一张照片上,在一棵大盆栽树下,依然清瘦的爸爸坐得笔直笔直的,头发里夹杂着灰白的颜色,阿圆多年来努力想去记起的这张脸,多了些许苍老的痕迹。那天她翻看照片时,妈妈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说,那个医生骗了她,最后三个月再去看时,已经是晚期了,来不及了。阿圆一直平静的心情忽然就变成了愤怒。

        阿圆觉得自己越长大越矫情了。

        书店里各式各样的成功学,心灵鸡汤,还在热销;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还是在叛逆嬉笑;身边的妈妈动完手术后人虚弱了很多,也开始戴上了老花镜;今年暑假她开始穿上了橙色的裙子。

        一日日,一年年,心境逐渐变平和了许多。

        城里也有鹅黄色明媚的迎春花,风景可以相似,人却是不能再相同了。

        她不美好,甚至有时一片混乱,但她知道,这一生的路上,她才走了小半,而幸福,是个一生的命题。

      “不要辜负了你这半生的努力,为了梦想,为了爱,请再次微笑,请砥砺前行。”

      阿圆提笔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段话。

      她合上日记,伸了个懒腰,窗外的嫩柳再吐了新芽。阿圆微微笑了。

      人生如梦,沧海桑田,勿负初心,来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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