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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魏朝国都邺城,今天又沸腾了,梁朝使节的华舆如盛装的花船游曳在邺城民众夹街喜迎的欢愉热情中,贵族子弟人人衣冠锦绣,平民百姓个个的脸颊上也涂抹着喜庆,人们如欢悦的鱼儿挥动双鳍将热情拍向梁朝使节的华舆。喜庆的人群中,一位矮个子、大脖子的士子背手昂头斜视着街中的车队,一步一顿地慢行在人群的边缘,其趾高气昂的神情,仿佛是挺立在欢迎人群和华丽车队之间的一杆旌旗。
“虔和兄。”
“李大人。”
“李谐兄台。”
……
不断有人上前来和这位气度不凡的小个子打招呼,李谐仅一一点头作答,或拱手示意。旁边的平民百姓对这位其貌不扬却备受贵族子弟们尊敬的矮人,不由得心生好奇,禁不住投来打量的目光。
小矮子走路磨磨蹭蹭,原来是跛子;双手背揣在身后,原来是六指;头一放平,脑袋就嵌进了脖子里。远处几个市民指指点点、偷偷讥笑,而李谐近旁的人则一脸恭敬。
李谐朝天的双眼射出不屑的目光,他是尚书令高澄为宴请梁朝使者选定的主要陪从,他没有必要在意市井小民们的观感议论,他的舞台在国宴上,他相信自己的才华定能胜过梁朝的使节,虽然梁朝选派来的正使是江南一等一的大才子范胥。
在客客气气、热热闹闹的敬酒回敬后,尚书令高澄借故离席,把舞台让给了李谐们,但高澄并没有走远,而是躲藏在隔壁的房间里。
“范胥兄,一路北上,君有何感?”李谐为掩饰自己的结巴毛病,一字一顿地说,语速虽慢,但铿锵有力,尤如太极亮剑,柔和却又浑厚逼人。
“寒风横扫,一望无际。”范胥回敬的唇枪似敬又似刺。
“金戈铁马,烈风席卷,此乃我北国英武之色。”李谐扬手递剑,刚劲迅捷。
“冬气萧飒岂若春风化育?我南国绿满大地,仁充朝野。”范胥长枪一抖,宕开李谐的利剑,接着枪尖直扎李谐的心窝。
“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始皇灭六国、统天下、熄战乱,居功至伟。”李谐闪开枪锋,化刺为劈,砍向范胥的面门。
“秦人残暴寡仁,楚人一炬,阿房宫焚,万世梦灭。”范胥奋起还击,一枪双刺,本欲既贬斥北方的秦人,又褒扬南方的楚人,没有料到却露出了一个大破绽。范胥刚一警觉,只见李谐手中宝剑已似蛟龙飞渡,直奔眉心而来。
“西楚霸王虽能破釜沉舟,然楚汉相争,终自刎乌江。”李谐利剑长出,却点到为止,旋即昂首扬眉,对一脸尴尬的范胥含笑而视。
“好!”伴随掌声,隔壁房间传来兴奋的喝彩。
在李谐和范胥的唇枪舌剑逼迫下,屋内本已十分紧张的气氛,又被猛然一击,众人的脸均现惊色,惟独李谐仰面朝天的脸却更显得意。
“好!”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好。紧接着,赞声相连,掌声四起。然而,得意的是东魏人,南梁人却是窘迫。
“好一个李小个子!”隔壁房间这边,高澄压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声道,“快!快!将李小个子的精彩舌战禀报给大丞相。”
坐镇晋阳整军备战的东魏大丞相高欢,连日来心情并不舒畅,官兵日益骄横贪婪,大将怀有野心异志,中原汉人与西北胡人相互轻蔑、屡有冲突,这些事情都令高欢心烦意乱,他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是用笼络羁縻的办法、妥协调和的手段维持着大局。高欢需要拉拢利用手握重兵的各位将领,需要调动激发将士的斗志,全力去消灭自己最大的敌人,西魏宇文泰那只黑獭。南梁萧衍那个老翁目前不足为虑,虽然之前派尚书仆射侯景攻梁逼和的行动失败,但通过派使者请和,已搞定了萧老翁。萧老翁既然崇礼好文,自己就用文的一手来对付他,这事已交给世子高澄全权处理,高澄已按照自己的指令,将本朝的文人雅士、风流才子搜罗起来,充当使节,南下梁朝,稳住萧老翁,确保自己率领大军西攻宇文黑獭时的侧翼安全。当下急需操心的是,如何整合内部力量,一举歼灭宇文黑獭。
“禀丞相,郎中杜弼有要事禀报。”一内侍来报。
“让他进来。”一脸愁容、倚靠在虎皮帅座上的高欢,无精打彩地说。
“启禀丞相,尚书令从京都传来邸报。”丞相府郎中杜弼毕恭毕敬地站在虎皮帅座前,拱手躬身禀报。
“念。”高欢的声音有气无力。
“禀大丞相、父王执事启:下官儿臣,近奉丞相令留守邺城,交好梁朝,今日盛宴彼朝使团,大才子李谐,人矮才高,舌战使者文豪,一语制胜,正使范胥语塞色变。卢元明、王元景、杨遵彦、崔赡诸才俊,出使南梁,名震朝野。萧皇衍叹曰:‘北朝才茂,吾难敌焉’。南事妥矣。下官儿臣叩拜,敬望大军怒扫西穴,父王威加关中!”杜弼朗读得抑扬顿挫,极负感染力。
“好!世子有方,矮子有才!”高欢一拍虎皮站了起来。
“尚书令英明不假,李谐之流哗众取宠,纯属雕虫小技。”杜弼的声音不高,但透着自信。
高丞相并没有因为杜弼的忤逆感到不高兴,而是很欣赏地看了这位部下一眼,然后心平气和地说:“论真才实学,李谐之流当然比不过你杜弼,否则我也将他们带到军中了。但是皮袄有皮袄的长处,锦绣有锦绣的光鲜,梁朝萧老翁就吃这一套,让他们这帮华丽文人去糊弄萧老翁,有什么不好?”
“丞相说得是,只要他们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误国伤政就好。”杜弼回答得既谦恭又有坚持。
“郎中不必多虑,我心中有数。”高欢深知像杜弼这样的人才需要用尊敬来笼络,因此对杜弼讲话尽量客客气气。
“丞相,我朝整军备战,有两个问题急需解决好。”高丞相的客气显然鼓励了杜弼,于是他将这些天来一直思考的问题提了出来。
“哪两个问题?”高欢十分真诚地问。
“一些将领飞扬跋扈、贪婪无度,手下官兵也无法无天、欺压百姓。汉将和胡帅又彼此鄙视,相互嘲讽,常有冲突械斗。”杜弼说出了高欢正在忧心的问题。
高欢叹息地问道:“唉,郎中有何高见?”
“用严刑峻法惩治那些不良之辈,对破坏团结者也要严惩不贷。”杜弼慷慨而言。
高欢表情复杂地看着杜弼,挥了挥手,让杜弼走近自己,然后轻抚着杜弼的肩头、低声细语且深情地说:“贤弟呀!我哪里不知道应该处罚他们啊?但是天下已乱了这么久,人心都变坏了,世风日下也已不可收拾了,这些猛将悍兵跟着我出生入死,他们图的是什么呢?我要将他们的那些享乐都给掐灭了,他们还会为我卖命吗?我们军中有很多将领都有家属滞留在关中,宇文黑獭正以此来引诱他们,南方的萧老翁又大谈特讲复古崇礼,对中原士大夫们的诱惑非常大,如果武将都抛弃我西逃,文人都舍去我南走,我拿什么强固朝廷、争夺天下呢?我放纵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啊!今后统一了天下,再下力气整饬朝纲、挽回民心吧!我想也不会太迟。”
高丞相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令杜弼动容,但他又不能完全赞同丞相讲的道理,欲言又止地说:“只是…,下官只怕…”
“禀丞相,御史中尉刘贵紧急求见。”正在这时,一名内侍急急跑进来禀报。
听报,高欢和杜弼都吃了一惊。杜弼心想,刘贵这个胡人亲贵可是高丞相身边的红人,他紧急求见,一定有大事发生。
“快让他进来。”高欢大声下令。
“丞相!”刘贵一进相府大厅,就扑通跪地,哭嚎道,“丞相救命!高敖曹那莽子要杀我。”
“高司徒?”听言,高欢的心猛然一紧,高敖曹性情蛮横、行事霸道,胡人诸将领一向不把汉人将领放在眼里,然而唯独不敢招惹高敖曹,高欢心中不免有些怪罪刘贵,因而不无埋怨地说,“你惹谁不好,偏去得罪他?”
“丞相,我哪敢招惹他!前几天,我有事找郑严祖,派人去请,正赶上高敖曹和郑严祖在一起赌博,高莽子不仅不放人,还把我派去的人用枷锁锁了,我的人只说了句‘锁我容易,放我难’,他竟一刀将我的人砍了。我让着他,没去找他理论。今天,我只是随口说了句‘汉人值几文钱’。不想,被他听到。他竟抽刀砍我,我跑回军营,他又带兵来攻打。”刘贵跪着哭诉。
杜弼一向看不贯胡将的骄横,刘贵被高敖曹追杀,让杜弼在心中暗觉解气,但高敖曹如此蛮横不讲理,杜弼又认为太过分,应给予惩办。杜弼非常想看丞相如何处理此事。
只见,高欢搀起刘贵,用鲜卑语宽慰刘贵。杜弼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能听出大概意思,是丞相常对胡人讲的那些话,大意是“我贺六浑作为你们的统帅,和你们是一条心,我们要将汉人当作奴婢,让他们为我们耕田、为我们织布,他们为我们供粮送衣,我们吃饱喝足了,就没有必要打骂他们。”
杜弼知道丞相是为了调和胡汉矛盾才这样说,就像他常对汉人说的“胡人是我们的客人,他们虽然吃了我们的饭,穿了我们的衣,但是他们在战场上替我们杀敌,我们为什么要仇视他们呢?”一样,都是权宜之计,然而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胡汉之间的矛盾。
“报、报,禀丞相,司徒高敖曹要强闯相府!”这时,一名侍卫官慌张跑进来禀报。
大厅内的三人都大吃一惊,高欢忙令杜弼道:“你快去劝阻他!”
杜弼听令打了个冷颤,这个活阎王,我哪里能劝阻得了,但是丞相已发话,自己又不得不去。杜弼于是硬着头皮往外走,高欢却将刘贵拽向内室。
杜弼来到大门口,见高司徒骑着马、领着一队士卒,在相府门前不远处,正怒气冲冲地等待。杜弼壮着胆子喊道:“司徒大人,丞相有要事,今天不见来客。”
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一支箭从杜弼头顶飞过,当地一声扎在大门上。杜弼回头看一眼门上还在颤动的箭,顿时出了一脸冷汗。他不再敢看凶煞神般的高敖曹,转身向相府内跑去。
大厅里,高欢已从内侍那里得知外面的情况,没等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杜弼说话,高欢就下令让高敖曹进来。
满脸怒气的高敖曹一走进大厅就拱手厉声道:“丞相,刘贵那厮辱骂我们汉人,我要宰了他。”
“司徒息怒,”高欢了解高敖曹的暴脾气来得猛、去得也快,于是放缓语气说,“刘贵无理,我已教训他了。司徒你大人大量,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汉胡都是一家人,我们内部要加强团结。”
“是呀!司徒大人,现在大敌当前,我们不能自己在内部生乱子。”一旁,杜弼擦了一把脸上汗,帮腔道。
听丞相低声下气的劝说,见杜弼一脸狼狈像,高敖曹顿觉有些过意不去,心想我怒闯相府,以下犯上,箭射府门,恐吓朝廷命官,丞相不仅没有怪罪我,还好声好气地劝导我,我不能不识抬举,于是高敖曹借坡下驴道:“丞相既然已训斥他了,我就不再与他计较了。”
“这就对了,回去好好操练士卒,不久我们有硬仗要打。”高欢内心舒了一口气,笑呵呵地说。
高敖曹走后,尚心有余悸的杜弼不无忧虑地说:“丞相,高司徒此风不可长。”
高欢看了一眼杜弼并没有答话,而是大叫一声:“来人,去传我的命令,我将视察高敖曹司徒的军营。”
刚安抚好高敖曹,立刻就去视察他的军营,杜弼想不明白丞相是何用意?又见丞相叫来一名内侍,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
杜弼跟随高欢来到高敖曹的军营前,但见将士们已列好两队,夹道相迎,然而将士们个个举刀立矛、弯弓搭箭,人人杀气腾腾。
“杜郎中,过去通报一声。”高欢语气轻松地命令道,见杜弼迟疑,高欢又微笑着说,“放心去吧,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杜弼心想,高敖曹再大胆、再无法无天,也不会当着丞相的面,杀了他的传令官吧。于是,杜弼壮着胆子往两排列队中间走去。可是这阵势太吓人,杜弼刚走进去几步,腿一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未走到一半,杜弼已汗流浃背,浑身颤抖。这时,高欢打马过来,一伸手将杜弼拽上马,放声大笑,掉转马头,向相府奔驰而去。
回到相府,杜弼还在打哆嗦。高欢笑嘻嘻地对杜弼说:“将士们箭未发、刀未砍、矛未刺,你已经是魂飞魄散了。他们在战场上却要用血肉之躯抵挡刀劈箭射,百死一生,即使他们贪婪一些、霸道一些,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今后,还要靠他们以死相搏啊!杜弼郎中,你说是不是?”
杜弼扑通跪下,叩头道:“卑职愚昧,不懂得丞相的良苦用心。”
说也奇怪,一番跪叩、一句谢罪后,杜弼的身体竟然不抖了。
高欢把内部的问题基本摆平后,也迎来了一个好机会,西魏遭遇了大旱,已饥荒遍地,死于饥荒的人十有七八。高欢立即率领大军,用急行军的方式,成功偷袭占领了西魏北部的夏州。尚书仆射侯景建议高欢,顺势南下,直捣长安,可一举歼灭宇文泰。高欢认为太冒险,没有采纳,而是采取了更稳妥的策略,以夏州为据点,四处诱降西魏的官员。几个月后,高欢才决定兵分三路向西南攻击宇文泰,他决定自己亲率北路大军直扑黄河边的蒲坂,派自己的亲信大将、大都督窦泰带领精锐部队为中路,杀向潼关,南路由东魏第一猛将、司徒高敖曹率领,朝上洛攻击。宣布命令前,高欢分别找侯景、窦泰、高敖曹征求意见。
“丞相,我愿率领本部人马,攻打潼关。丞相在黄河边大造渡河声势,宇文泰必重兵驻扎霸上,无睱东顾。我乘隙猛攻潼关,夺下潼关后,兵锋直逼长安,宇文泰必率部回援。那时,丞相率领大军强渡黄河,攻霸上,下长安,大事可定。”侯景积极向高欢献策。
高欢深知侯景马上功夫不强,但谋略极高,他献的策略正合己意。然而高欢担心这个野心大、极狡猾的强人,一旦率先攻占长安,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宇文泰。于是,高欢似乎很诚恳地说:“仆射之言正合我意,但我离不开仆射的智慧谋略,仆射随我一起进军蒲坂,随时给我出良谋献上策,我的心方能踏实。”
侯景往心中啐了一口唾沫,暗自骂道:“老滑头不放心我,还装模作样。”
召见高敖曹时,高欢说:“我军将分三路攻击西魏,我将亲自率领北路大军,走蒲坂,强渡黄河。你和窦泰各率一路人马,分别攻击潼关、上洛。窦泰说,上洛一路山势险峻,你们汉人不擅长走险路,建议由他带兵攻打上洛。”
“呸!他个窦野人,除了会骑马还有什么本事?本将打山地仗时,不知道他见过山没有?他还敢小瞧我?打上洛,非本将莫属!丞相将上洛交给我,我势将其踏平。”高敖曹被高欢一激,立即蹦起三尺高,摆出不夺得南路主帅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正中高欢的下怀,他掩饰住内心的得意,装出庄严的样子说:“司徒既有如此决心,就由司徒统领南路大军。南路虽然难以进攻,但最为重要。司徒能拿下上洛,我们就能一举剿灭宇文泰叛贼。司徒英武,定能马到成功。司徒拿下上洛,就由司徒指定上洛刺史。”
高敖曹心满意足地领下南路主帅将军印。
高欢悄悄交待窦泰说:“我已令高敖曹率八千步骑向上洛发起进攻,吸引宇文泰的注意力、分散他的兵力,我在蒲坂大造强渡黄河的声势,将宇文泰的主力吸引在黄河边,你率领我军一万精锐,乘虚攻占潼关后,迅速从侧翼攻击宇文泰,我再率大军从正面压上,大事可成。”
丞相让自己打主攻,令高敖曹打助攻,丞相还亲自指挥佯攻,这使窦泰十分得意。见窦泰踌躇满志地领令而去,高欢心中陡然升起了些许不踏实,他叫来杜弼,令他去中路军充当监军,及时劝阻窦泰可能有的轻率行为。
宇文泰分析了高欢的三路大军后,认定南路不是高欢主要的进攻方向,北路或中路才是高欢的主要意图。得知高欢亲率大军在蒲坂架设渡河大桥,而窦泰率领精锐部队向潼关攻击后,宇文泰命骠骑大将军王罴死守华州,洛州刺史泉企死守上洛,并告诉他俩朝廷没有援军可派,守城全靠他们自己,然后在蒲坂对岸虚扎大营,摆出与高欢大军对峙的阵势,却悄悄率领五千精骑兵极速扑向潼关。
潼关方向,窦泰已率领部队进驻潼关对岸的小关,正准备着攻打潼关,听说西魏的军队已从风陵渡渡河而来,窦泰即令部队出关迎战。杜弼急忙劝道:“大都督,敌情不明,不宜轻易出战。”
“敌人弃守来攻,我正好聚歼之,待他们缩回潼关,我还要费力攻城。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打仗,你们文人不懂。”窦泰不屑地说。
“大都督,要谨慎呀!临行前,丞相一再交待,宇文泰善于用兵,手下猛将如云,听说有个叫杨忠的,曾徒手搏杀老虎,人称杨揜于(注:北方人称老虎为‘揜于’)。”杜弼非常担忧地说。
“你被高敖曹那个蛮子吓傻了吧!宇文黑獭被丞相拴在蒲坂那边呢,杨揜于是他的侍卫武官,一定也在那边。即使杨揜于来了,本都督定将他斩于马下。你要是怕被杨揜于吃了,就躲在营中别露头,不要误了我杀敌建功。”窦泰十分轻蔑地说完,就率领部队冲了出去。
等窦泰领兵冲上前,看清是宇文泰亲自率领骑兵杀来时,窦泰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撤兵,可已经晚了,西魏军如狼似虎地掩杀过来,旋即东魏军就被冲乱、打垮,官兵四散逃窜,被西魏的将士像追羊砍瓜般屠杀,近万东魏部队被消灭殆尽。东魏大都督窦泰羞愧交加,拔剑自尽。
得知宇文泰亲率精锐奔袭窦泰后,侯景多次建议高欢抢渡黄河,攻击对岸,然后包抄宇文泰的后路。高欢考虑桥未架好,而河面冰层又太薄,承受不了通行,犹豫再三,不敢强行渡河。
在高欢的犹豫中,宇文泰已经迅速消灭了中路来犯之敌,又快速回师北上,准备进攻蒲坂的东魏军。高欢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撤去浮桥,向晋阳退去。
杜弼逃回来,向高欢请罪。高欢想到折损了一个亲信大将,怒火中烧,抄起一条鞭子,噼里啪啦地狂抽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的杜弼,边抽打边怒骂:“我要宰了你!我要宰了你!”
幸赖丞相府右长史房谟极力劝谏,高欢才罢手。
南路进攻方向,虽然西魏军据险坚守,但高敖曹以上洛豪强杜窋为向导,转战而进,一路杀到上洛城下,西魏洛州刺史泉企同两个儿子泉元礼、泉仲遵一起,殊死抵抗。高敖曹身先士卒,领军攻城,不幸身中多支流箭,失血过多,昏厥落马,苏醒后,高敖曹的第一句话是:“可恨啊!我不能活着看到四弟当上洛刺史了。”说完,高敖曹脱去盔甲,又重新骑上战马,驰骋督战。主帅的勇猛,激励了东魏的将士,将士们个个奋勇当先,终于攻下上洛,俘获了刺史泉企和他的两个儿子。
高欢兵败撤军,立即派人通知高敖曹,让他也迅速撤退,并说如果部队难以撤回,只要高敖曹一人能安全回来就行。高敖曹不愿舍弃自己的部下,将上洛交给杜窋后,沉着地组织部队且战且退,硬是将全军安全带回晋阳。可惜的是,半途中,让泉家两个儿子逃掉了。泉元礼、泉仲遵逃回后,联络当地的民众,偷袭上洛城,杀死杜窋,重新夺回了上洛。
高欢听到高敖曹在上洛城下受重伤时说的话后,立即任命高敖曹的四弟高季式为济州刺史。
第二年,西魏仍旧干旱未止,饥荒更加严重,宇文泰迫不得已,决定采取主动进攻,到东魏境内抢粮食吃。
高欢没有料到小小的宇文泰敢主动进攻,在稳定北部边境后,高欢调集二十万大军,向宇文泰扑来,企图一举全歼宇文泰的军队。宇文泰的兵力仅有一万人,不敢硬接战,遂退进潼关。高欢率领大军紧随而至,攻击到洛水南岸的许原,威逼西魏都城长安。宇文泰知道自己退无可退,遂率部渡过渭水,在渭水北岸、距许原六十里地的沙苑扎营。
见此情况,侯景建议高欢兵分前后两军,侯景自己领一军为前军,与宇文泰缠斗,高欢领后军压阵,前军胜,后军跟进扩大战果,前军失利,后军马上增援。然而,高欢顾忌上次分兵失败的教训,也担心侯景在前方掌控一半军力后,自己难以节制他,因此没有采纳侯景的建议。高欢用貌似真诚的语调对侯景说:“宇文黑獭用兵狡诈,难以预料,我们上次分兵,就被他钻了空子,损失了一位大将。这次再分兵,仆射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如何承受得了!”
侯景听完,沉默不语。
杜弼乘无人之时,私下向高欢提出,针对西魏兵少缺粮的情况,可以用围困的策略,拖垮宇文泰。高欢急于报一箭之仇,不愿采取这样的笨办法,于是微笑着对杜弼说:“既然宇文泰兵寡粮缺,我军以数倍于他的兵力,又何必要与其长久对峙?小关一战,宇文泰侥幸得逞,不足为惧。”
杜弼被说到痛处,只能唯唯诺诺称是。
高敖曹则主张在大军与宇文泰对峙的同时,用一奇兵绕道偷袭兵力空虚的长安,并表示自己愿领五千骁骑,偷袭长安。高欢一听又是分兵,头就疼,于是安抚高敖曹说:“司徒的重伤尚未全愈,我不能让司徒长途奔袭,冒险犯难。”
丞相既然如此关心自己,高敖曹也无话好说。
高欢大军压境,与宇文泰对峙在洛水、渭水两河之间,对宇文泰十分不利。宇文泰采纳骠骑大将军李弼的建议,决定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术,利用沿渭河往东十里处的拐弯河段,芦苇高深、河岸泥泞的地形,先期将部队隐藏埋伏在芦苇丛中,再将高欢大军引诱过来,打他个措手不及。负责挑衅引诱东魏军的是李弼、李标兄弟,李标将军身材矮小,但作战时十分骁勇,他隐身于鞍马之中,冲进东魏军的队伍,一根长茅左刺右杀,瞬间挑翻了一大片。东魏士兵看不清李标的相貌,心生恐惧,纷纷逃避,口中还大叫道:
“避开这个小孩!”
“快闪开,小鬼杀来了!”
高欢见此情景,不禁叹息道:“可惜吾家的小矮子只能耍笔弄墨,要是会使枪弄棒,定能斩杀那个小鬼孩。”
在一旁的猛将彭乐听不下去了,厉声道:“丞相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待我去宰了那个小鬼。”说罢,打马冲入阵中。可西魏军杀得猛,撤得快,彭乐还没有杀到李标跟前,西魏已撤军而去。接下来两天,西魏军都主动来挑斗,彭乐也总想找李标决一雌雄,然而李标冲杀迅猛,又前后左右飘忽不定,彭乐始终没能与李标交上手。
回营后,彭乐非常气恼,大碗大碗地喝酒。高欢也十分郁闷,这几天,西魏军总来挑衅,又打了就跑,如恼人的苍蝇一样,抓也抓不住,赶也赶不走。此时,杜弼掀帘犹犹豫豫地走进大帐,小心翼翼地说:“丞相,我觉得宇文泰是想引诱我们与其决战。”
“引诱我们决战?就他那一点兵力,他还敢引诱我们决战?我还求之不得。你一个书生懂个屁。你觉得?觉得个屁!给我滚出去。”高欢烦躁地抓起桌上的杯子,砸向杜弼。杜弼只好怏怏然退出大帐。
转天,已喝得大醉的彭乐,突然带领部下径直冲向西魏军营。彭乐疯狂的冲杀,竟然冲开了西魏的大营,西魏将士一窝蜂地围了过来,彭乐被长茅刺中腹部,肠子从伤口处流了出来,彭乐一把将肠子塞回腹中,剩下一段肠子塞不进去,彭乐索性一刀截断扔掉,举刀继续砍杀西魏兵。西魏兵被彭乐的剽悍震慑住了,纷纷退避逃窜,西魏军营也因此大乱。高欢得知情况后,立即指挥大军冲杀过来。西魏军旋即溃败,向渭河下游逃窜,东魏军人多势众,紧追不舍,追赶到河道的拐弯处,泥泞的河滩让逃和追的人马都行进艰难。高欢见状心说不好,正要鸣金收兵,可已经迟了。只见芦苇丛中窜出一批一批西魏士兵,如饿虎饥鹰一般扑向东魏军,逃跑的西魏将士此时也返身杀了回来,东魏军顿时乱成一团,纷纷夺路逃窜,被西魏军斩杀、被自己人踩踏倒下的东魏士兵,满地皆是。不到一个钟头,东魏军就有五、六万人葬身于河弯。高欢惊慌失措地领着残兵败将逃回许原,侯景急切建议高欢,允许他重整两万人马,乘宇文泰新胜松懈之际,杀回去,打他个猝不及防。高欢一则怕侯景反攻再败,损失更大;二则怀疑侯景可能乘机带人投靠宇文泰,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坚决拒绝反攻。没过多久,西魏军又追杀过来了,高欢只能弃营渡洛水东逃。高欢一口气逃到东魏境内,才发现军队已经跑散了,自己的身边仅有几千人马,他赶紧令杜弼带人去收集逃散的人马。杜弼带人走后不久,高欢又见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围杀过来,高欢打了个冷颤,定神再看,是手拿棍棒、锄耙的老百姓,不是西魏的追兵。高欢既松了一口气,又忧上心来,大军刚落败,百姓就造反,可见自己的军队已失人心。高欢不禁长叹一声:“民要杀我,我将何逃!”
“丞相莫慌,有末将在,区区小民何能伤丞相?”猛将薛孤延大呼,然后带领一队人马冲向百姓,剩下的人将不愿动身的高欢架上马,推搡着逃走。
薛孤延冲进老百姓的人群,见人就砍,刀砍断了再换一把,一连砍折了十五把刀,才将围过来的老百姓杀散。
高欢狼狈逃回晋阳,闭门不出。打散了的队伍也陆陆续续退回晋阳。一天,杜弼悄声走进相府内室,向卧床不起的高欢请示道:“禀丞相,众将军已进大厅,等待丞相训示。”
“还有什么训示?”高欢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告诉他们,此次大败,与他们无关,责任在我,我将向皇上请罪。对他们的英勇作战,我将报请朝廷给予重奖。噢,让侯景去当河南道大行台,守住边境,以防南梁和西魏的入侵,叫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需要事事请示。”
“我先为丞相草拟训令?”杜弼小心地问。
“拟什么拟?我没心情看,你去宣布就行了。”高欢没好气地说。
杜弼一下愣在原地。高欢随便拿起一张纸,扔给杜弼说:“就拿它去宣读吧。”
杜弼看着地上的纸,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后弯腰捡起那张纸,走回大厅,面对翘首张望的将领们,杜弼郑重其事地张开那张纸,朗声宣读道:“丞相训令:宇文逆贼,数典忘祖,天降大旱,以示惩戒。逆贼反天,侵境夺粮,残害百姓,荼毒生灵。吾承圣旨,率军伐逆,未料贼黠,大军暂挫。将士用命,感震上苍,加荣抚恤,朝廷不忘。仆射侯景,屡献良谋,行台河南,允专边事。众将有功,罪在一人,负荆请罪,以待圣裁。”
杜弼宣读完毕,众将领纷纷称谢。侯景更是喜出望外,没料到自己竟能因祸得福,当上独揽大权的河南道大行台,心中对高欢的怨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尚书令高澄来探望高欢时问:“父王,侯景奸诈,心有二志,怎么能将河南道这么重要地方的大权全交给他?”
高欢叹气道:“为父遭受大败,不给侯景一个大大的甜头,他就很可能被宇文泰或萧衍拉拢过去。只要我在,侯景还不敢造反,我之后,你要特别防备他。杜弼虽是书生,但正直忠诚,你可以重用他。”
沙苑之战后,东魏对西魏的优势已荡然无存,高欢为自己的政策和战略战术失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