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是中国人的一个梦。
汤显祖曾自谓:“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的确,在“临川四梦”中,它是最绮丽、最奔放的一个。官家小姐杜丽娘,梦中游园,与书生柳梦梅春风一度,醒来无处寻觅,于是思念成疾,郁郁而终,死后魂魄却与柳梦梅再次相会,欢情无限。柳梦梅掘墓开棺,令丽娘复生。而后两人又经数度波折,终成眷属。
如果放在充分肯定爱欲力量、追求情感自由的西方文化背景中来看,《牡丹亭》的故事很容易被接受与欣赏,但在崇尚礼乐规范、追求和谐稳重的中国文化流脉中,确然是一个异数,它的产生与明代追求个性自由的风潮密切相关。汤显祖的“尚真”与李贽的“童心”遥相呼应,隐然成为传统礼教秩序之外的一股清流,落到文学创作,便有了《牡丹亭》中历尽阳世阴间亦生死无悔的至情叙事。难能可贵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写爱情,往往重在情,却很少写欲。相较于《红楼梦》的灵肉分离,《金瓶梅》的世俗之欢,《牡丹亭》中灵欲合一的爱情叙事在古典文学中极为少见。或许,也正是因了这份真实的爱欲,杜丽娘和柳梦梅成为了中国文学人物长廊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一对情侣。
《牡丹亭》的卷首题词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在汤显祖笔下,杜丽娘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而柳梦梅亦不离不弃、真心相待,这是两个生命之间的完全信任与交付,是愿意彻底放下自我、全身心去融入对方的纯真欲念。这种冲决一切、上天入地亦要相随的生死爱欲成就了人间的“至情”。它有着温暖体恤的人间烟火气,亦有着情到深处的不顾与不惜。为了凸显“情”之真,汤显祖并没有在两人定情之际设置太多的礼教束缚,用外在压力来显示其“反抗性”,相反,杜丽娘优雅婉转、温柔孝顺,行为举止无不贴合中国的礼乐之美,而柳梦梅亦人品贵重端方,他们心中唯一所念,是一份灵肉合一的情感,在彻底的相许、追随中证明自身的爱欲之能量,实现个体的生命自由意志。
情深竟如斯。在此后的岁月中,回响不绝如缕。
近两百年后,在风和日丽的花园中,一个袅娜的少女流连忘返之际,无意中听到《牡丹亭》中的“游园”唱曲,“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等语,令她“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自此深记于心。
在灵与欲分离的《红楼梦》中,《牡丹亭》被众人视为禁书。黛玉因不慎说了两句《牡丹亭》的词句而被宝钗温言劝勉,只有低头不语吃茶的份。只是,那园中的绚烂景色真能轻易忘却吗?在小说中,黛玉是性灵的象征。然而,“艳曲警芳心”一节却写得情致摇曳。表面上是对韶华易逝、红颜不再的恐惧,内里却是怀春少女的情思缱绻。纯净清澈的爱欲在身体中流动,那是莫之能御的丰沛能量。渴望爱人,亦渴望被爱,却有着无限的怅惘与情怯,真正是可怜到令人心疼的青春。此刻,丽娘的魂魄,仿佛穿越了时空,在曹雪芹温情的笔下灵动翩然。
时光流转,又是近两百年后,享誉华人世界的作家白先勇,以显赫世家子之身而经历丧乱,写出了战后一代“台北人”的悲情故事,其中《游园惊梦》一篇堪称翘楚。小说借助《牡丹亭》的情节与结构,以昔日昆曲名伶的情爱之殇书写家国记忆。彼时,作家正是青春盛年,然笔下沧桑却已力透纸背。有趣的是,30年后,在大洋彼岸的寓所“隐谷”,已近暮年的他却突然焕发生命活力,抱持着“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中国最美的东西”的信念,以“不信青春换不回”的热情和毅力,一举改编青春版《牡丹亭》,并倾个人之力推动多方合作,最终将其搬上舞台。彼时,是他相恋近40年的爱人去世10年之际,昔日共同手植的茶花已亭亭过人头。园中,《牡丹亭》那飘飘荡荡的华美唱腔似又响起:“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是以爱欲之力召唤“情”之回响的一次尝试。隐谷主人在老去之际,重新描画深藏于心中的青春情爱之梦,再次啜饮甜美芬芳的生命之泉。如今,又20余年过去了,青春版《牡丹亭》早已大放异彩,在海内外引起轰动,中国古典文化最美的精魂终于走向世界。
世间只有情难诉。从汤显祖到曹雪芹,再到白先勇,他们各自经历、性情不同,却都深深为“情”所牵引、止步、低徊。他们懂得“情”的价值,亦深明人间“情”之有限,如此,方能用心沉潜、涵泳于其中,召唤情之精魂,留下无尽的优美华章。
"ht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