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大跃进的风,已从京城吹到了老家,文堂爷爷划一根洋火柴,将慵倦的夜点亮,而后提起桌边的笔,整理起生产队的工分账本。
账本里记录着生产队里催活时嘹亮的嗓音,也见证着生产管理区堂衙,对升迁的深盼和玲珑八面,八面带霜的秋风,吹不进管理区小食堂的炉火如春,但能吹透父老披星戴月劳耕的嶙峋瘦骨,还有水牛黄牛们累凸出的腰间盘。
腰间盘的凸出,转眼从大跃进凸到了1960年代,无论是臂带红袖套,背挂大铁锅进京的姜昆,还是后来在终南山上立功德无量碑者,无不把韶山大典高高瞻拜,而那位尤爱在江水青山边,啃着白面馍馍探讨舞蹈的姑娘,此时已是千万人之上,俯视身下,千万人如荒芥野草。
野草的生命脆弱而坚韧,像良善大爷独自扶养五个儿女,像他徒步去青口镇卖悄悄搓好的稻草绳,只为换取儿女一口吃食被关牛棚;
荒芥的皮囊荒谬而悲凉,像揭发卖稻草绳的熟人,像漏风又漏雨的牛棚,像年底厚厚账本里倒欠的工分,像那交不完的朝粮禾税,像耕田间收不完的三统五筹里,第一项便是为城市户口代缴住房公积金,又像多年不曾,奢尝一口月饼的褴褛庄稼汉。
腰间盘的凸出,转眼又从知青回城凸到了春天的故事,无数好看又善良的小芳,卖掉粗又长的辫子,挤入南下的绿皮车,而后学会哼唱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并刻印下第一批流水线青春的帧影,只是几十个寒暑后,因无暂住证落牢樟木头,白发苍苍的小伙们,还在提一盏当初的枫桥渔火,细数留连的钟声敲打他们的无眠。
腰间盘的凸出,又从数钱数到脚抽筋的社会抚养费,凸到了鼓舞多下崽,马路上争捧的四个轮子,从桑塔纳夏利换成宝马宝驴,喝的水饮也从健力宝, 哇哈哈、旭日升,慢慢变作王老吉 ,水义富氢、 东澳山泉,就连摆摊卖菜的大娘都被称作未来企业家,毕竟每周工作一个小时以上,都属于灵活就业,唯独进入又离开围城的男女,发现长久的感情与婚姻,从来不是一下子把对方感动晕,而是在朝朝暮暮把彼此疼念入骨,风风雨雨艰辛去共存,走过一程又一程,不后悔。
当今中秋,生产队催工的吆喝和管理区的大神小鬼,早深埋黄泉,当初的小芳和哼唱涛声依旧的小伙们,也都把人生只若初见层叠成斑驳,但发哥的回眸,还停留在淘尽了世间事的黄浦江,那些走进生命又逝去的先辈们,亦在我心中起伏,转千弯 ,转千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