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是大家庭生活模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妈姑爹幺爸幺婶弟弟妹妹，一家老小零零散散十几口人吧。我从小是苏老头（爷爷）和奶奶带大的，黄太后（妈妈）和老苏（爸爸）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检查我作业。读小学的时候，苏老头凌晨四五点起床，去地里浇水施肥，上山割猪草，给鱼塘里的草鱼喂饵料。奶奶在院子里喂鸡鸭，去隔壁麻将馆取新鲜牛奶，然后回来给我们三小孩准备早餐。虽然我是家里的长女长孙，苏老头和奶奶从不重男轻女，宠小灭长，三小孩不管吃穿用度，一视同仁。每天早上都有牛奶鸡蛋，新鲜牛奶煮沸了冷却后表面有一层膜，我们三个每天吵吵闹闹争着抢没有膜的牛奶，苏小妹老是争不过，她现在回忆起来，都说总觉得所有的牛奶面上都有一层膜。
苏老头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爱发酒疯，骂骂咧咧，乱去敲别人家的门。大家都讨厌喝醉酒的苏老头，奶奶每次都很生气，尽管嘴上骂着苏老头，等苏老头闹完事回来还是去给他接水，伺候他洗漱睡觉，我当时觉得奶奶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我喜欢苏老头喝酒的一点是，每次喝醉，他会拉着我讲话，然后从他床垫下边抽出十块钱让我去买烟，剩下的钱当跑腿费，只有那时，我奔跑都觉得有干劲。现在想想，笨老头每次都把零钱放在床垫下，为什么我就没有偷偷摸摸去拿过。即便苏老头这么讨厌，我们三小孩每天雷打不动7点半洗完澡准时跑他床上等着看少儿频道的动画片。我们守着电视，旧电扇嘎吱响，遨游在花花绿绿的奇思妙想中，苏老头守着我们。
按苏老头的教育观念，女孩子和女孩子玩，穿裙子扎辫子，跳皮筋踢毽子，玩芭比娃娃过家家，所以臭老头不喜欢我和苏小妹午睡时间跑出去，更不允许我们晚上留在别家吃饭。至于男孩子，随便瞎跑，只要晚上回家洗澡睡觉。所以石二娃（比我小几个月的弟）从小混迹我们那儿的各大游戏厅网吧，才三年级就有了MP4,真是老天不公。不过一星期总会有两三次我姑妈揪着他的耳朵回家，然后抄起晾衣棍揍他，在客厅哭天抢地，得亏石二娃耐揍，从小就这么跌跌撞撞打大了。虽说我是姐姐，但我喜欢提着小桶跟着石二娃去溪边捉螃蟹龙虾，他捉完扔桶里，我负责提。记忆中有次石二娃铆足了劲儿想捉一只大龙虾，裤子湿了趴洞口二十多分钟，也不怕晒，最后技艺不精被龙虾夹住手，拽都拽不下来。我提着桶牵着哇哇大哭的他回家，苏老头拿夹钳剪断龙虾的钳子，石二娃的手泛着血珠肉都翻出来了，第二天我们还是兴致冲冲提着桶去溪边扒拉。小孩子最不长记性，所以我至今都还记得我们捉到母螃蟹，肚子里的小螃蟹一骨碌跑出来时石二娃亮晶晶的眼睛。
苏老头对我们三小孩很头疼，石二娃他懒得管，而我，天天跟着一群男娃跑来跑去。我不喜欢跳橡皮筋，踢毽子也踢不好，当时流行滚铁环和打陀螺，我天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盼着等他们休息了，能把铁环借我滚一圈。还有收集卡片，将卡片拱成一道桥放在地上，用手拍地将卡片翻个面儿就赢，为此我没少买5角一包的某某零食。后来又流行玩悠悠球，看着石二娃把球都穿出一朵花来，手残的我不得不放弃此项运动。总之，我要么是在田坎上穿梭玩追人游戏，要么是大夏天躲在谷垛中间玩捉迷藏，常常傍晚苏老头追着强迫我回家，后面跟着小尾巴苏小妹。后来追着追着苏老头就跑不动了，话也越来越多，酒也不怎么喝了。
我一直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苏老头变老的。是幺爸（苏小妹的爸爸）才40的年纪就去世，苏老头靠在墙边偷偷抹眼泪？是苏老头喝不了酒，不能发酒疯去敲别人的门？还是去年苏老头刚得知自己喉癌晚期，默默不做声的抽烟？我突然想到了毕业工作后的第一年春节，我给苏老头买了一顶羊毛帽，这缺心眼的小老头皱着脸说不要，我硬给他戴上时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不觉就白完了，原来那时候苏老头就已经悄悄老了。老了的苏老头更加固执臭脾气，三小孩长大也没陪在他身边，动不动就和奶奶吵架。后来苏老头做手术，不能说话了，姑妈买了个写字板，苏老头只能写字和我们交流。苏老头做完手术的一个星期，我们三约着去医院看他，瘦瘦小小的老头躺在病床上，看见我们就起身，先是拉着苏小妹的手写字问她钱够不够，然后嘱咐我时常关心照顾妹妹，最后让石二娃不要闯祸。我们陪着苏老头说了会儿话，临走时他非要送我们到医院门口。我记得过一条马路的时候，我拉着苏老头的手搀扶着他，他愣了愣悄悄挣开了，我想这老头还害羞不拉我呢。可我转过头就发现苏小妹牵着苏老头，苏老头脸上很是满足，两爷孙亲昵着过马路。那一刻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像吃了十几个烤红薯，梗着打不出来一个嗝。
我心里别扭着，有时候还感到一点点委屈，去看苏老头的时候除了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陪着他看电视，陪着他吃饭，有时候帮他整理衣领，为什么会这样呢？在幺爸去世的时候，在苏老头生病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放了更多的关心在苏小妹身上。所以他会满足苏小妹想去台湾当交换生，想买相机的所有愿望，所以我每次去看望他时，他都会先问小妹最近怎么样，钱够不够，嘱咐我要多照顾她啊，所以这别扭的老头一来就会拉着苏小妹的手。你说人怎么长大了还会争风吃醋，计较些根本不值得烦恼的小细节啊！我记得我小时候有怪病，夏天不能穿短裤，腿一着凉吹了风晚上就疼的睡不着觉。每次痛得哇哇叫时，苏老头就烧开水，用毛巾打湿了敷在我的腿上。我不能要求苏老头对我们三完全一比一比一公平的分配他的爱，他已经把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最珍贵的一个不落的给了我们。或许他偶尔会放三分关心在苏小妹身上，但那是我的妹妹啊，苏老头对我们爱的浓度一点也没稀释。
以前我跟石二娃互相吹牛，我说以后要念牛津，他说要读哈佛，苏老头就冷哼，你们三个不整花里胡哨的，只要健康平安长大，好好报效祖国，不要回家种田就好了。健康平安，朴素又难实现的愿望，就像黄太后说在怀我的时候，一会儿希望我鼻子像老苏挺点，一会儿希望我遗传她的双眼皮，可是要生的时候，她只希望我健康出生就好了。这就是家人，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捧在你面前，恨不得催着你努力争取到你应得的，可是最后，就平凡的健康就好，陪在他们身边就行。现在我零零散散想起来的全是苏老头那些细细碎碎对我的好，想都想不完，怎么会还有空埋怨他偏心呢。我想，不管我们三个飞得多高多远，总有些事情会让我们发现家人永远是不可割舍的牵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