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条倒流的河,你想查找某个历史事件的成因,必须勇于逆流而上,向前回溯。
一组记忆就像是一座大厦的墙壁,这座大厦被整体框架支撑着。我们的记忆依靠的是与我们同时代的人共同搭建起的宏大框架。只有把它定位在群体思想之中,记忆才有可能巍峨矗立不可摇撼,从墙基到塔尖,里里外外都砌满了证据。
我的初三上了两遍。复读的那一年,学校里出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恰好就发生在我就读的那个班。那是一节作文课,以火爆脾气闻名全校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截获了一张正在传递中的小纸条,纸条的内容不用说也猜得到,是一个女生对一个男生的孺慕之思。可让我们大家猜不到的是老师居然当场就念了出来,还直接公布了两个学生姓甚名谁。
女生无地自容,当时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男生铁青着脸,一使劲儿把手里握着的一支笔掰成了两截儿。全班同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害怕老师做出更严厉的惩罚。老师没有继续发脾气,却说了一句令所有人心惊肉跳的话:“下午,你们两个把家长叫来。”
那天下午,男生的家长如约而至,而女生和女生家长都没有露面。临近放学的时候,班里传来一个消息说:女生中午回家吞了一包绣花针,还服了“安眠药”,正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我是插班生,跟这个女生并没有过多交集,但在那个年纪,得知有人自杀的消息后还是震惊得没办法学习下去。
夜里,我辗转反侧久不能寐,脑子里一直在想不知道女生还能不能活过来。即使活下来,她还能在我们这个班上课么?要是活不成了,女生的家长能饶了语文老师吗?学校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呢?带着这些想破了脑袋也得不出结果的问题,我在惶惶不安中沉沉睡去。
休学三个多月之后,女生终于又回到班里上课了,但她从此不再跟任何一个男生讲话。同学们都对吞针服药事件讳莫如深,谁也不敢主动询问。男生家长在女生痊愈复课之前,就给他办了转学。而我们那个险些致使学生自杀身亡的语文老师,依旧在班里耀武扬威地教课,也没听说学校给她什么处分。
毕业前体检时,隔壁班一个14岁的女孩被查出已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这事远比学生自杀未遂事件更具新闻效应,课间的走廊里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大家纷纷猜测到底是谁干的呢?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感,不是担心她的前程名誉毁于一旦,而是害怕她和我们班那个被伤了自尊的傻女孩一样,一个想不开就走上了不归路。
叶倾城在她的新书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说她在上中学时和一个女同学曾因上课说话被老师撵到教室外面罚站。女生很要强,觉得这事让自己特丢脸,就和小叶相约自杀。结果女生依言赴约一命呜呼,而小叶同学还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的,并不当真,第二天照常上学。她在被告知女同学的死讯后痛不欲生,二十多年始终无法忘怀。
谁都有过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可能有些事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也伴随着成长过程中难以言说的苦涩深深印刻在心底。
初中一毕业,我就和班里那个自杀未遂的女生彻底失去了联系,甚至忘记了她的名字。但我常常会梦到这件事。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会不会笑自己当年太傻?至于那个偷食禁果的怀孕女生,我想以她的年龄是无法成为一个母亲的,而此类事件后续的身心剧痛历来都是女方独自承受。
我一直觉得自己记性太好,许多别人早已淡忘的往事,我却时常忆起。有时遇见老同学跟他们提起当年事,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有这事儿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如果一个人总是独自回忆起别人都不再记得的东西,独自看见了别人都没有看见的东西,其实就像一个监禁在单间里的囚徒,在孤单中迟疑地敲打着墙壁,却得不到另一侧的回应。
怀揣孤证的人是孑绝的,像一块断砖,不能砌入集体记忆的框架,只能遗落荒野,任凭岁月将其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