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日,是一个周日。
几乎每一个周日,我们小夫妻三人都要回到乡下,吃一吃母亲做的菜,让她听一听我们工作学习的牢骚。入夏以来,多了一项工作,探望外公。
那个暖洋洋的周日,我去外公家。他戴着散发着剧烈老人气息的毛线帽,窝在壁角之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身边坐了几个同村人,是来探病的,他们围在一起,讨论村里哪个老人癌症扩散得特别快,讨论他们的老母亲曾经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我觉得,在一个病入膏育的老人面前聊起这种话题,并不合适。但农村人,大半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村人,谈论这些,似乎也无可厚非。无从阻止,我试图和外公说说他的曾外孙女,但他耳朵已不大好,里面充斥着别人的生老病死。我告诉他,苏州评话过两天就可以听了,不知道他是否入耳。
没过多久,他从口袋拿出两盒降压药,嘱咐我空了去买,并且强调,必须仍是这个品牌,否则他把握不好用量。阿姨在身边悄悄说:“老头子认死理,我给他附近配了其他样子的,他不肯要,扔在一边了。”我拍下外公手中的降压药,通过线上平台找到几公里开外的一家药店有售。“没事,买得到,一脚油门的事儿。”
半年后,药店的会员短信提醒,降压药的量应该差不多吃完了,有空可以到店备货。在那个配药、费力驱散死亡气息的周末之后,外公便住进了医院。
从此,再未感受过阳光。
十二月初外公正式入院。葡萄糖、营养液、蛋白液、肾上腺素,都开始向他已如干枯海绵般的身体推进。干枯的海绵,其实外公的身体需要能量,需要营养去恢复;但这块海绵,已经接近死亡,无法重新蓬勃,回不去了,再挣扎多久,都回不去了。至始至终,外公无比地想活下去,为小辈、为自己活下去。
去年初的时候,外公和儿媳,亲家发生争执,闹得很是不愉快。相比外婆的封建保守,外公这个老党员的思想要进步开明的多,当初儿子也是外婆执意要生。他从来不是重男轻女的人,但既然生下了,就得负责。外公的过错,最大是在一再纵容外婆对儿子的溺爱与偏袒,导致儿子与小女儿不合,引出了无限的纠缠。年初的风波对外公打击十分大,甚至最终要了他老命的病,八分是在那时被气出来的。那段时间他常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愿回家。有次饭后消食遇到外公,他告诉我,等他的孙子,我的表弟操办完人生大事,他就搬出去,租个房子,清静的很。彼时我调侃,租金我担一半。最终我没当真,他也兑现不了对自己的承诺。
外公的病初见端倪,是在去年夏天。他拿着社区的体检报告说要去手术。外婆并不当回事。年纪大了,身体多少有点问题。但外公不知疲倦地找大女儿、小女儿、儿子、到子和外孙女。“外公想去上海看看。”当他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外公的脸已经没了什么生气。他想活。
想活的心战胜了一切。因此他去大医院,迫切地想做手术,想把坏东西从他身上剥离出来,当医生告诉他手本挽回不了什么时,外公又犹豫是否该听从医生的指示前往肿瘤料。下定决心使用靶向药的时候,却又发现,这个靶,并没有预想地那么好定位。随后,他又鼓起勇气配了中药,不曾想,这具身体连最温和的中药也承受不起了。不知是否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外公接受了保健冲剂。
冲剂,连他的曾外孙女都知道,不过是饮料。
住院的第二周,增强CT显示脑部有小血泡压迫神经,导致右半边身体不听使唤。身体在慢慢、一点点离他而去。几乎住院的每一晚,我都去坐一会儿。在尚用不着用食管引流的时候,我带去桃酥,话梅、水果。我问他每天吃什么,外婆答:粥、炖蛋、肉松、腐乱,咸鸭蛋。在向医扩人员询问并得到肯定答复后,我把温好的牛奶递到外公嘴边,他吸溜地很高兴,脸颊因为用力而凹陷。
喝牛奶的场景,至今难忘。外公想活下去的力量,都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