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荷包
外婆身材娇小,看起来很瘦弱的样子,好像一阵不大的风就能把她吹倒似的。虽然身材有些弱小,但却有副和蔼可亲的面容,助人为乐的心肠,还一双凡间女子少有的巧手。
小时候,过端午节的时候,村里除了插梁柳吃凉粉,孩子们最高兴的就是戴荷包了。孩子们戴的荷包各式各样,有的胸前戴,有的后背戴,有不过瘾的胸前后背都戴。戴的荷包样式很多,有十二神肖的,有各种动物的,有奇花异草的,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荷包的颜色也花花绿绿的,艳丽无比。
外婆每年都要做好多的荷包。每当过端午节的时候,我和弟弟就显得异常兴奋和自豪,因为这些孩子们戴的荷包再好看,也没有我和弟弟戴的好看。外婆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做的荷包小巧精致,无与伦比。所以当我和弟弟戴着荷包出门时,一路上总能听到村里人的称赞。我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丝丝、美滋滋的。
外婆一生做了很多荷包,尤其是在我母亲出嫁时,外婆做了各式各样的荷包,作为我母亲的嫁妆,让我母亲带到了我们家。现在这些荷包还在我家的炕柜里挂着。母亲一直将它们保存着,还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在北方人的家里,尤其是在农村,炕是人们最舒适,也是最安逸、最亲密的地方。人们在炕上睡觉,在炕上放一张炕桌,一家人就能围在一起吃团圆饭了。通常还要在炕的一侧摆一条炕柜,炕柜用来放一些被褥和一些重要的东西。母亲将外婆做的荷包挂在炕柜里,可见其对母亲的重要性了。外婆做的每一个荷包都是绝无仅有的艺术品,弥足珍贵,所以每次透过玻璃看到那些挂在炕柜里的精美荷包,总给人一种艺术的享受,也总会让我想到外婆做荷包时的情景,她就像是在给自己的孩子绣童衣一样,绣着荷包。
给母亲的荷包做完了,我和弟弟便先后呱呱坠地来到人世。每次过端午节,外婆都会为我和弟弟俩戴上她已提前做好的荷包。有人跟外婆开玩笑,“外孙子不如菜根子”,你那样心疼他们,到时他们恐怕连个菜根子都不给你,让你白疼一场。这话是老家里常说的话。外婆笑一笑,也不说什么。依然把最好看的荷包戴在我和弟弟的身上。
我们总是在期待着过端午节,就像其他同龄的孩子在期待着过年一样,总急切地等着戴外婆做的荷包。外婆最擅长的是做猴形的荷包,她总会把猴子做的栩栩如生,还会让猴子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动作。
多少年来,外婆一直坚持不懈,一丝不苟地绣着荷包,绣着对我们的爱。
2.菜园子
外婆除了喜欢绣荷包之外,还喜欢种菜。她在她家的前院和后院开辟了两块菜园子,每年都会种上白菜、蒜苗、莲花菜、芫荽等,还要种上一些好看的花草。
每年春天,天气一转暖,外婆就开始整理菜园子,然后按时将菜种撒到地里,施肥,浇水,松土,像绣荷包一样用心。
每一颗种子都开始了它的生命轮回,外婆也似乎知道每一个生命能够来到这个世上的不易。既然来了就要给生命以精彩,外婆精心呵护着每一颗她种下去的生命,也充实着、精彩着自己的生命。等下过几场春雨,一些新生命就会破土而生。外婆看到这些新生命破土而生,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一样,脸上总挂满了幸福慈祥的笑容。此时,菜园子里就有了春的气息,也有了生命的气息。
再过一段时日,菜园子里的菜渐渐长大了,也伴随着长出一些杂草,外婆总要按时的将它们拔掉。拔草的时候,外婆轻轻地跨进园子里,小心翼翼的将脚放在菜与菜的间隔缝里,生怕踩坏了每一颗菜,就像怕伤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如果天不下雨,外婆就自己动手浇一些水,浇水的时候,量都是适中的,浇的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多了会把菜淹死,少了会把菜渴死。如果是莲花菜,外婆就将水倒进菜坑里,如果是芫荽,就在上面撒一定量的水。为了种好菜,汗珠常常从外婆的额头上滚落下来,掉进泥土里,滋润着两块菜园子,也滋润着我们。
秋天到了,该收获了。这是多么令人喜悦的时刻啊。要收那些圆圆的莲花菜了,外婆就用刀从根部将它小心翼翼地割下;要收白菜了,外婆就先连根拔起,再将根部削掉;而收芫荽时,外婆只将可食用的部分掐下来。萝卜、蒜苗、芹菜,每一种菜,每一套程序,外婆做得那么细心,那么认真,又是那么的熟练。等所有的菜都收完了,外婆就将一部分留下食用,将一部分腌起来,快到冬天的时候,菜园子里的菜已全部收完,外婆就将园子翻一遍,准备着下一年的种菜工作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外婆是一年之计在于冬了。
外婆家离我家很近,所以只要有时间,我和弟弟总会去外婆家玩。只要我们去外婆家,外婆总会在我们临走时,给我们带上一些她种的菜,即使我们不去,她也会隔三差五的让表妹送一些菜到我家。这样,我们总能吃到新鲜可口的菜。
儿时,我比较喜欢听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湾》,歌声总是那么亲切,那么优美,给人一种亲情的感觉,让人陶醉其中。然而,这里没有外婆的澎湖湾,却有外婆的菜园子。可以说,我是吃着外婆菜园子里的菜长大的。有时,我感觉自己就是外婆菜园子里的一棵菜,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春夏秋冬,都被外婆精心呵护着,滋润着,成长着。
后来,表哥、表妹、我以及弟弟都在县城上学,也由于外婆年事已高,种的菜多了,没人吃,就会浪费,所以外婆就放弃了后院的那块菜地,只留下前面的那块。再后来,我们去了更远的地方上学,我们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吃上外婆种的菜。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想念着外婆种的菜,就像想念着外婆。
再再后来,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菜的品种也越来越多。我们经常出入于各种酒席,吃上了好多外婆种不出来的菜品佳肴。不过无论多么丰盛的酒菜,在我的心灵深处,在我的味觉里,最可口最能勾人胃口的仍然是外婆种的菜。我常常怀念着外婆种的菜,就像怀念着外婆。
那一年的夏天,外婆去世了。她走的时候,菜园子里的菜长得正旺。那年之后,那块菜园子里再也没有长出菜来,因为没有人收拾,院前的那块菜园子也荒芜了。我知道,那荒芜将是永远的,再也不会有人去拾掇那块菜园子了。不过在我的记忆里,它却是永远的菜园子,永远长着外婆种的菜,那些菜就种在我的灵魂深处,生根,发芽,结果。
3.外婆走了
2012年7月12日,我和母亲去兰州看病,忽然接到外公的电话,说是外婆病得很重。声音显得异常悲急。电话是打给我的,在片刻的木然之后,我立即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什么也没说,没来得及查完病,就和我赶紧租车回家了。
在走进村子的那一刻,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到了外婆家时,我终于明白发生的事了:外婆走了,永远地走了。
跨进外婆家的院门,我看到一些穿着孝服的熟悉的面孔。他们一边烧纸,一边哭泣。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的声音已经沙哑。我便跪在外婆的灵柩前,不停地烧纸磕头。因为外婆的遗体暂时放在水晶棺中,透过水晶棺我看到外婆的表情那么安然。我想外婆一定是安详地走的,一定是没有遗憾地走的——她养育了3个孝顺的儿女,且孙辈都已成年。然而,外婆的走却给我留下了今生最大的一个遗憾。
早在外婆住院时,我去看望外婆,外婆让我动几下耳朵(不用手,通过大脑指挥让耳朵自己动)给她看,当时我没有太在意此事,只是动了几下以敷衍了事,但外婆还是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甜蜜。在外婆去世的前几日,我又去看了外婆,只是待了一小会便走了。未曾想到,这竟是我与外婆的最后一面,那一面见得竟是那样匆匆。
我们农村有习俗,人去世后,一般情况下第三天就要下葬,最多不得超过七天。外婆的丧事也按照这个习俗,一共举办了三天。
第三天的早晨,是外婆入土为安的时刻,那天我也随从送葬的队伍去了外婆的坟地。下葬很简单,将棺材放在早已挖好的墓穴中,开始验棺,之后是“孝子头上三锨土”,再后就开始掩埋棺材。看着渐渐堆起的坟丘,我心里正好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来:筑起一座心坟,一半是埋葬,一半是留念。外婆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最后的归宿竟是这座小小的土坟。
在外婆入土后的第三天,我们第一次去坟上祭奠。插在坟头上的花圈还在,只是被雨水淋得不成样子了。前天才堆起的坟丘,似乎有了些破旧。我们吃了一点祭品,便回家了。在离开坟地的那一刻,我再一次看了那新坟一眼。那一刻的心情既忧伤又欣慰。我想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了,留下一座矮矮的坟,等着后人来祭奠。一个人生在故乡,终了还能化为故乡的一抔黄土,那又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我们刚回到家,瓢泼大雨便至。望着那满天伤心的雨,我想,这是老天在为外婆流泪,在为外婆哭泣。
外婆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4.思念
时光如水,一晃,外婆去世三个年头了。三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停下对外婆的思念。
三年前,在外婆的丧事上,一向以硬汉形象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舅舅哭泣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哭。他独自一人在新疆打拼了十几年,并有了一番自己的事业,再苦再难都未曾流过泪。而那天,他哭了,还哭得那样动容。在外婆逝世后的三年里,他再也很少提及外婆。既是如此,我心里也清楚,他的心里一直都在怀念着外婆,只是一向坚强的他嘴上不愿说。因为越是怀念,就越是不愿说出来。
表妹在她的空间里留下这样的心情:时光如水,岁月如梭,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已让我长大,只是在今天想起那疼过我的人,假如她还在,我依旧如孩子般天真,不会提前品尝油盐酱醋的味道,不会过早领悟人情世故的冷暖。假如她还在,我可以享受膝前嬉戏的天伦,可以有犯错误时的依靠,可以在我伤心的时候倾诉,可以分享我的秘密,可以聊我的大学,我的学习,哪怕我的成绩很差。假如她还在,我必定很幸福。假如她还在,我们一起感受新家的温暖可好。假如她还在,我们去买碎花的衣服可好。假如她还在,为我做一次独特的大饼可好。假如她还在,再带我去一次亲戚家可好。假如她还在,我宁愿自己没有青春期的叛逆,只做一个听话懂事,让你骄傲的孩子。
表弟也写下了《那土屋》这样的诗:再看不到,那/静谧的村庄 / 仍忘不了,那 / 孤寂的土坯房 / 即便如此 / 我想我的心依旧滚烫 / 记忆中的泥墙 / 湮灭了年少时的倔强 / 土屋旁的白杨 / 忘却了当年葳蕤的模样 / 我用我渺小的心灵去追想 / 那土屋 / 你的呼唤在我的心谷传响 / 那土屋 / 你是我梦中永恒的天堂。
是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怀念,都在怀念外婆。
那年9月,也就是外婆逝世一个多月后,我去了外地上学。当放寒假回来的时候,我见到了阔别近半年的外公。当他拄着拐杖走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我惊呆了,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的外公,骨瘦如柴,憔悴不堪,和之前的模样判若两人。外公走后,我问母亲,外公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母亲说,是啊,这小半年,你外公瘦得确实厉害。一是腰受伤了,另外你外婆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在家,儿孙不在身旁,上学的上学,挣钱的挣钱,他能不瘦吗?那时,我站在邻家的场沿边上,望着外公远去的背影,心想那佝偻的背影上一定是镌刻了密密的对外婆的想念。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想念呢,我想,那应该是一种比我的思念更刻骨铭心的想念吧。
今年5月,舅舅一家人告别了老院子,搬到了县城。好日子来了,外婆却享受不到了。他们正式搬进新房之前,外公在我家的出租屋里住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母亲仍然像往常一样要去上班,我就一日三餐的伺候外公。为此,亲戚们说,谁说王军(我的小名)是个懒人,你看一天三顿饭把他外爷伺候的,原来还这么勤快。我是个懒人,但我是个懂得感恩的懒人,我知道“孝老须尽早”的道理,我不想让外婆那样的遗憾再发生。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等待的就是孝顺了,因为你孝顺的就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外公他们搬到县城之后,我又跟随舅舅去了一趟他家的老院子。当我打开大门的时候,那块菜园子就横亘在我的眼前,怎么也忽视不了。没有种菜的菜园子杂草丛生,外婆的影子总是模糊在那些杂草中间,那样瘦小,那样和蔼。我知道,这只是我和她的灵魂相伴了,真正的外婆真的已经不在了。后来我总是想起那块菜园子。它就那样荒废着,面目全非,芳草萋萋。然而无论怎样,在我的记忆深处,那块菜园子就是我满满的一个童年,甚至是整个一生。
有人说:别人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外婆是我生命中的过客,却是我精神的永恒。倘若有来生,我还愿做外婆“不如菜根子”的外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