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的7月,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热火朝天地为上级单位过来的检查组准备材料。口干舌燥的时候我端起水杯一边喝水一边拿过手机无意识地翻看着。
突然我发现爸爸的微信头像显示着鲜红的“2”字,点开来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爸爸在15点52分的微信里写着:
“今年的生日是个灰色的生日,心酸,你妈的病复发了!”
“能托人找医生吗?”
收到这条微信的当口,我感觉心中的那颗定时炸弹,“嘭”地一声爆炸了。
5年前,妈妈的舌根部长出黄豆粒大小的肿块,病理检测属于恶性淋巴瘤。
艰苦的化疗放疗之后,妈妈的身体大不如前,好在心态阳光,有一帮跳广场舞的舞伴,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但在我的心里,总感觉有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被引爆。
我感觉到自己抓着手机的手在颤抖,我不顾身边忙碌的同事和正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检查工作,快步走出办公室,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里爸爸的语无伦次让我感觉到他心里的压力,他说妈妈舌头上的老地方又长了个瘤子,县医院化验的结果不太好,为了进一步进行分型确诊,还需要把切片送到省人民医院做病理会诊。
我有每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给妈妈打电话的习惯,我想起这几天妈妈照常接听我的电话,我居然完全没有听出异样,妈妈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只字未提。
自从5年前妈妈生病以来,我一直半信半疑地认为这是一个误诊,因为除了突然之间长出来的那个突兀的瘤子,妈妈的各项指标都是正常的。反而是经历了痛苦的化疗放疗之后,身体素质每况愈下,各式各样的小毛病层出不穷。
如今,似乎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意料之中,那个神秘的瘤子又出现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看到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子弯得像虾子的老太太的时候就在想,多希望妈妈也能有这么老的时候,哪怕更丑一点也不要紧。
而实际上妈妈很显年轻,56岁的年纪连皱纹都几乎没有,身材丰满体型匀称,初次见面的人一般都不相信妈妈的年龄。
可现在,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多年后妈妈老去的样子。
2
再翻开微信,我看到妈妈下午刚发的一条朋友圈:
“我要再一次战胜病魔,大家给我加油!”
这之前我常困惑,为什么疾病会找上我们,为什么会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让我遇上这样的事情?
如今当疾病再一次来敲门,看到妈妈依然这么乐观坚强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生命本就是一场修行。
这一次,在化疗之前,妈妈豪情万丈地说:
“我争取再活5年!”
听了让人既欣慰又心酸。
在治疗后康复的这5年里,妈妈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她看到的只有世间的美好。她交了比从前更多的朋友,和朋友们轮流到乡下的特色饭店请客,到南京城里游梅花山,逛夫子庙。
她不仅跳广场舞,还去参加各种活动走穴演出。因为参加的各类大大小小的演出多了,家里的演出服和道具不知不觉也多了起来,每次两个外孙女回来,都争先恐后地把什么手帕啊,扇子啊掏出来戏耍一番。
她自己还录了很多广场舞的视频,上传到网上邀请亲戚朋友们观看。每每我把视频分享给周围的人看,都能引起一片惊异的目光,他们觉得自己健康的妈妈都做不到这样,更何况我的妈妈还生过病化过疗。
很多人觉得生过癌症做过放疗化疗的人就应该每天呆在家里歇着,最好是长年卧床接受别人的照料。
妈妈却从未这样想过也没这样做过,除了化疗期间身体实在虚弱,其他时候妈妈操持家务从没有含糊过,家里来了客人也依然是她操办一大桌子菜。每次农忙期间,婆婆下乡去弄庄稼,妈妈就完全承担起了照顾两个外孙女的重任。
就是这样从不把自己当病人的乐观心态让妈妈度过了5年的快乐时光。5年的时间很短,但当医生看到妈妈的病例时依然很惊异,因为对于这一类型的淋巴瘤来说,5年的生存率已经相当不易了。
而在我的认知中,个体是存在很大差异的,以妈妈的修行,她一定还可以再活很多个5年。每一个5年,都是我们赚来的额外的5年,甚至每过一天,我们都会偷着笑出声来。
3
然在,这一次的治疗过程,远比想象中要艰难很多。
第一次化疗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早上,妈妈晕倒了。
那天我正好在家,妈妈在吃完早饭之后,因为虚弱,便趴在饭桌上休息。休息了一会儿,爸爸说,与其在这儿休息,不如到床上躺一会儿吧。妈妈听后就打算站起来,结果身体却完全不受使唤,整个身体就这么软软地瘫坐下来。
我和爸爸笨拙地把妈妈放到沙发上休息,爸爸用毛巾擦去妈妈不停冒出来的汗珠。妈妈的眼睛紧闭着,已经不省人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虚弱的妈妈,因为太过震惊,反而内心极为镇静。
5年前的治疗过程虽然同样痛苦,但因为妈妈之前的身体底子好,虽然虚弱,但从未晕倒过。这一次的晕倒提醒我们,同样的治疗对于妈妈来说,已经不堪重负了。
于是,从第二个疗程开始,医生将药量减少了百分之二十,化疗后,妈妈没再出现晕倒的现象。
在治疗间隙,状况稍好的时候,妈妈会说,她这一辈子总共晕倒过两回,一回是生我的时候大出血,一回就是上次化疗后。她还偷偷告诉我,上次晕倒后她好像小便失禁了,因为醒来的时候发现裤子都是湿的。妈妈是笑着说的,她总是有一种调侃苦难的能力。
住院期间,稍有力气,妈妈就会和周围的病友谈天说地,收集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家长里短。她还会到附近的广场去观摩当地广场舞的新跳法,摩拳擦掌地跟着比划。
她特别善待医院里面的医护人员,有一些刚来医院的实习小护士,技术很不熟练,扎针老扎不进去,经常被病人和家属嫌弃,很多病人一看到实习护士就要哄走。妈妈却不,她总是安慰那些小护士,没关系,总有第一次的,慢慢来,不疼。所以小护士们都特别喜欢妈妈,给她扎针的时候也不紧张了,反而一次就能成功。
每次看到妈妈在医院谈笑自如,我都有一种错觉,妈妈其实并没有生病,一切依然只是误诊而已。
然而第四个疗程刚结束,就到了换季的时候,妈妈很不幸地患上了感冒。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她再也没办法和我正常地通电话,因为她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没到下一个疗程开始的时间,妈妈就提前去住院了,因为咳嗽太严重,医生担心会有肺部感染,需要做一系列的检查。
我看到妈妈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肿到从前的两个大,浑身发烫,意识模糊,正在打吊针退烧。她看到我,说挂上水,现在好多了,还是大医院的药水管用啊。
原来因为感冒发烧的事情,她和爸爸两个人已经在乡镇和县城的医院折腾了好久,却一点都没有好转。
我忍住眼泪没让它掉下来。
后来检查的结果出来,谢天谢地肺部没有感染。过了几天,妈妈的烧也退了,肿也消了,很快进入了下一疗程。
这一次,妈妈总共化疗了8个疗程,历经半年的时间,为了防止血管被药水烧坏 ,她埋了滞留针,一根管子从胳膊的上部埋进去,再从胳膊的下部伸出来。每个疗程一结束,她和爸爸都快速地回到乡下的家里,趁白细胞还没有降到最低的时候赶紧回家安定下来,然后开始闭关疗养。她把一切都安排地井井有条,从没让身边的人手忙脚乱。
有人说,你的这篇文章只是写了妈妈生病治疗的过程,哪里有妈妈的爱嘛。是的,其实自打工作之后,成家以来,我的生活早已远离了妈妈,我们的日常也罕有交点。
然而我能感觉得到,妈妈的爱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她的爱藏在绵长的岁月里,浸泡在无尽的病痛中。自从患病以后,她所表现的全部的爱意都浓缩为一句话:“我很好,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用为我担心。”
她的所有的坚强乐观,她面对病魔的豪言壮语,无不在告诉我们,生命是一场修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只管过好你的当下,无需担忧未知的将来。
因为,不管你是坦然还是忧虑,每一天都会自然而然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