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交给一个陌生男人时,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个陌生男人的手,宽厚粗糙,他握住我的腰时,我抬眼看了看他的脸。竟然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男人,只是面容略带菜色。他的手差点让我以为他是个一脸大胡子的粗犷男人。嗯,果然,什么事都不应该臆想。
他表情柔和,声音也是温和的,只是透着一股子不可置疑:“小杨,这宝贝先交给我,放心,我会善待她的。”
被称作小杨的年轻男子,此时没精打彩地坐在墙角一张塑料凳子上,只是抬眼瞟了我一眼,就又耷拉下眼皮。我是他的宝贝啊,除了熟睡中,他几乎从未离开过我。这是怎么了?竟然就这样将我交给一个陌生男人?
在我熟睡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昨天他一扫多日的阴郁,兴冲冲地让我买了赴江西南昌的高铁票,一路上不停地拍照,发朋友圈,还和邻座的小朋友逗乐。在他和小朋友妈妈的问答之间,我知道他的发小在江西南昌给他推荐了一份工作,钱多活少人轻松,而且晋升空间大。我是有点不相信。不过,我也没有发言权,只能暗地里为他祈祷了。
从高铁站出来,一个中等个头的小伙子在出站口处冲他挥了挥手。这个小伙子大热天穿着长袖白色衬衫,蓝色西裤,在一群T恤短裤的人群中甚是醒目。小杨也很兴奋地冲他招招手回应,并顺手把我塞进卡其色工装裤口袋里。
哦,是的,忘记说了,我是一部手机,白色华为7,在小杨大四上学期开始求职时,成为小杨最亲密的宝贝,与小杨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他对我,一直很喜爱,把我保护得很好,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他的室友忘记带手机而借用我,他从未将我交于其他人手中。
他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与我呆在一起,搜索招聘信息、学英语、翻微信、拍照片、点外卖、购物,等等。虽然我很享受这种被捧在掌心的感觉,但有时也会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应该把我放进口袋或者背包,抬头看看周围的人、事?毕竟,我只是一个不能与他对话的电子产品而已。毕竟,身为一个电子产品,我对他有着这样的关心这样的想法,却没有办法告诉他。
跑题了。本来说到哪儿了?对对,说到小杨出了高铁站,发小接到他,他就把我丢进口袋里。是的,他难得把我丢进口袋里,我就安安心心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时间其实并不长,大概两三个小时吧,我们就到了这个三居室的民居。当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在一个陌生男人手中了。是小杨亲手把我交给这个陌生男人的。
陌生男人看起来是温和的,但他对我并不友好。他走进一间卧室,随手将我放进一个柜子里,然后关上柜门。柜子里黑黑的,我实在不大适应,但很快我听到有谁在和我打招呼。
原来,这个小柜子里有很多来自不同厂家的伙伴,有苹果的,华为的,三星的,VIVO的,也有其它很多我压根不知道名字的伙伴。平素里趾高气扬的苹果此时竟然也是安静的。一部苹果6PLUS嗓子哽咽地,说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十几天了,主人是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子,除了匆匆拨打过一个电话,就一次也没见过她。6PLUS说,其实我挺想她,也挺担心她的。不过也许,是她换了新手机不要我了吧。说完这句话,她已经哽咽了。
我只是礼节性地回复了他们的问候,然后就静静呆在角落里等我的小杨。对于他将很快来找我,我是自信到自负的,因为,这一年多,除了熟睡,他何曾超过一小时不看我?不不,不曾超过半小时不看我。他绝对受不了没有我的日子。
在对小杨的信任里,丝毫不担心的我又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柜门打开了。果然,一只手将我拿了出来,刺目的光让我一瞬间有些晕,不过我很快就稳住了,并且感觉到拿着我的这只手,不是小杨的手,也不是上次那个陌生男子的手,这次的手柔软细腻,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手。
我没有闻到想像中应该有的女人的体香,却闻到一股子汗臭味,我勉强看了看这个女子,她的衣服似乎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她肚子上的赘肉便大大咧咧地招摇着,这让我很想离开她。当她一开口,我就更想逃开了。因为相貌年轻的她,一说话竟然句句带脏字。小杨虽是个男人,却从不这样。
小杨倒是在一旁坐着,只是看起来神情有些萎靡。我很想问问他怎么了,我是真的很关心他。
他在女人的粗声大气里惶恐地站了起来,有些畏缩地开口:“林姐,我真的没有钱。我,我毕业后一直在找工作,陈哥说的这个项目我不懂,也没有钱投入,真的没钱。身上剩下的几百块钱和手机,来的时候就交给徐哥了。”
“别搁老娘这哭穷,自己想办法!特么的到这儿来,我们又是到车站接,又是管吃管住,结果你吃好喝好就说要走,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姐,我出去找事做,哪怕是做苦力要饭呢,也会把这六千块交回来,求你了,我爸妈真没钱给我,我上学还欠着几千块的贷款。姐,求你了,我保证这六千块一定会交回来。”小杨低声下气地央求着。
我看着很是愤怒,很是生气,可是我被这个女人捏在手里上下摆动着,脱身不得,还被晃得头晕眼花。
“贷款?贷款还买个千把块的手机?你特么当我傻啊?对了,你可以去卖肾嘛!这个主意不错。”这女人一脸的得意洋洋,“要么你打电话想办法,要么我去联系买家?”她扭着身子把我扔回到小杨身上。
啊,终于回到疼爱我的小杨身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差点吐了。那个爱整洁的男孩子,身上怎么一股酸臭味?我们分开很久了吗?他一直没洗澡吗?
小杨的手有点抖,他握着我,眼神都是呆滞的。
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他是真没人可以借钱。他们家在山里,他是独子,父母六十多了,这几年在外面打工供他念书。父亲在工地做的是工资最低的小工,一小时才八块钱,听说还幸亏工头是同村的晚辈,看他可怜才要他做。母亲本来是在工地上做饭,可能是眼睛不大好了,经常菜没洗干净有时又掉了头发在锅里,工人们吵得不行,工头就把她给辞退了。她便在街上去捡些破烂废品什么的卖。你知道捡破烂也是分地盘的,街上的地盘是早就被瓜分了的,她只是在人家捡过之后再去淘一遍,或者去一些比较荒的地方捡,收入实在少得可怜。
这些是小杨春节回家时听同村邻居大婶讲的,我当时都听得挺心酸。小杨听的时候低着头,手里紧攥着我,我看到他眼睛红红的。我晓得他心里也难过。
其实他舍得花一千多块钱将我领回去,是因为当时移动做活动,我是正儿八经充话费送的。只是他将我领回去之后才搞清楚每个月固定消费得98块钱,我知道他很是后悔了一阵子,不过也更加宝贝我了。
“不打电话是吧?还挺犟嘛!”那个女人极不耐烦,“强子,小张,你们来教教这个王八蛋!”
从一间房里走出两个小伙子,比小杨年纪要大一点,不过肯定不到三十岁,身材也高大一些,只是也面带菜色的,眼睛略凹陷。他们走到小杨面前,一边一个提起小杨,直接拿拳头往小杨身上招呼,小杨连躲都没法躲,很快我从小杨的手里掉落下来,摔得好疼,还好没受什么伤。
他们停下来时,小杨嘴角有一丝血,左眼也肿了起来。他弯着腰,似乎站不直。我躺在地上,着急地看着他,想着你就随便打一两个电话嘛,真是笨啊。
“现在想起来能打电话给谁了吗?”女人嗓音尖锐。
小杨摇晃着捡起我,“我能不能见陈林?”陈林是他那个发小的名字。
女人冷笑:“见他?他这个王八蛋居然领了个这么穷的小子过来,老娘已经把他废了。”
“废了?”小杨的眼神有些涣散,“姐,你给我吃点东西,我给手机充会儿电就来打电话。求你了姐,我现在饿得发昏,一时也想不出来能找谁。”
“吃点儿东西?你当这些吃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女人吼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突然温和道:“小杨,你呢只要喊一个人过来,就能吃上饭,睡上觉,喊两个人来,就能回去。当然你不能随便叫人来,你得叫能投资的人。我们这发展前景不错的,不是都跟你说了吗?你这大学毕业的人,脑瓜子怎么这么死呢?”
“那我先给手机充会儿电,好吧?”
“给他充电器。你边充边打。”
小杨愣怔着靠墙站着。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抖,抖得厉害。我很想告诉他:“打110啊!”当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很快我也知道我的想法是天真的,因为充电器虽然给他了,那两个年轻男人却一边一个站在他身边死死看着他。
小杨拨的是他大学室友的电话,是他们宿舍老大。可惜的是,传来的是电脑录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叹气,他这一年多,就没跟同学联系过,所以人家换电话号码大概也懒得跟他讲。
他再拨,是他以前的房东,居然接通了。看得出小杨用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而且正常。可惜得是,他才说了两句半,对方就一句“我在忙,这个项目我不感兴趣。”就把电话给挂了。
小杨抬头看看女人,女人的脸色很难看:“打给你爹妈!他们一定会接!”
“他们没得钱,真没得。”小杨喃喃。
“打!”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从小杨手中掉了下去,这次我背面朝上掉地上的,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就只听到“呯呯呯”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还有小杨闷声惨呼。
之后,很沉闷的一声响,安静了几秒,听到有脚踹在人身体上的声音。之后,是一个慌张的声音:“林玲,这小子好像没气了。”
“什么?这才打了几下啊?”女人冷哼,“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泼盆凉水!”
“哗啦!”
“真没气儿了!”这是一个男人慌张的声音。
“还真没气儿了?”女人还是不太在乎的声音,但紧接着就是她结结巴巴的声音,“什么?真真真的,死了?”
当我再次被人捡起来时,听到有人说,关机关机,卡下了扔掉,手机过段时间拿出去卖了。
“人呢?”
“扔高速路旁边水塘里了。这事儿就我们仨和陈哥知道,说出去就谁也别活了。”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听到这里时,我的身体被针刺了一下,卡槽弹了出来,然后,我的心脏被毫不留情地取了出来。
我的世界,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