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十二回,玄奘临行,唐王送别。至关外,太宗敬酒一杯,却不待三藏饮下,兀自拾起一撮尘土,将之轻弹入杯,道:“日久年深,山途路遥,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贪他乡万两金。”
此后,玄奘一去十余年,踏过万重山水,遇过险怪妖魔,逢过美人盛情,也临过生死之渊,却从未忘记临行时的一樽浊酒。一席袈裟万里归,只为渡大唐众生。
玄奘取的是天竺哲学,心却是中国人的心,只因“家乡”二字,在中国人的心里,被太多次提起和定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是《诗经》里征夫一别经年,叹出的长长哀情;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他是白居易望着天上清晖寄出的切切离情。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太白听着笛声,会不会想到,它会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喟叹,一起洒进每一处柳台水井,照进每一个渴望归乡的游子心底?
于是,几千年来,人们一次次登临高地,一次次拍遍栏杆,一次次望月垂泪,一次次扼腕太息。那是一个人的乡愁,是一群人的乡愁,是中国人内心柔软的羁绊。
思乡其实是个伪命题,因为不可解,也因为和“怀乡”对等的,还有一个词——“远方”。
年轻的时候,身体中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远方”。远方有“人生无处不青山”的豪迈,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敢,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激动,还有伟大的事业、甜蜜的爱情、充满可能性的生活……那些不知愁滋味的日子呵,像渴望已久的大醉一场,吸引着所有人前赴后继、跌跌撞撞。
宿醉以后是否有空虚感(从不喝酒不知道),我想可能是有的。要不然,为什么很多人会在今宵酒醒的时候,黯然神伤:我到了哪里?原来在哪里?我想去哪里?
此时,“远方”已成“现在。或者,“远方”终不能抵达。所以,可回的“家乡”——才愈发让人魂牵梦绕。
但“家乡”真的可回吗?
你有没有因为见到更大的世界、更多优秀的人而满怀激动和憧憬过?
你有没有因为在深夜艰难完成了一项工作,感觉自己离梦想更近了一步?
你有没有因为得到某个奖项,觉得原来真的付出总有回报过?
你有没有因为想象中的世界轰然倒塌,在午夜独自痛哭过?
你有没有终于发现,梦想隔着万重山水,自己却被现实禁锢得寸步难行?
……
你一定有过。我也有过。
因为这些“有过”,我们才真正长大。
而“长大”,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代表着“回不去”。
站在一个个“回不去”的节点上怅然回首,其实也听到了自己像春天的竹笋,“咔咔”作响,那是你拔节生长的声音,是一个人渐渐完善自己的声音,是走向独立、自由、宽容的声音。
这些声音,若不是“离乡”,或许你没那么快就能得到。
想明白了这些,我们才终于体认到:生活没有“别处”,“生活”就在此处,也只能是此处、此刻、此人。唯有如此,我们双脚站立的这块土地,才是我们所有的梦想与寄托。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就让那些家乡的诗意留在心里吧。它是陶渊明于千年以前筑起的篱笆,在这里,“大伪”告退,“真风”永存;它是我们的精神桃源;是风筝的线,是玄奘喝下的那杯浊酒——是起点,也是终点。
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