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雾气朦胧，空气湿润，远处的船舶偶尔发出鲸鸣般深沉的汽笛声。清晨的街道人不多，显得格外开阔，偶尔路过洒水车和匆匆驶过的其他车辆。这是江城一个普通的早晨，人们还未完全苏醒，世间的种种浮沉也休眠了一整晚，但一切终将开始，一切不可避免，它真实存在，它绵延不绝。
阿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出生在江河支流以北的村庄，祖上倒三辈都是依水而生的渔民。爷爷曾追求过进步，但终究因条件太差被拒绝，在五十多岁即早逝而去，留下了因中风致残的奶奶，以及五个孩子。阿城的父亲是家中独子，不到二十岁便开始当家做主，自然也没机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遂继承微薄家业，继续做一个渔民。这在当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目之所及的人群，大家不过都是如此，命运给其折腾的机会并不多，少数的几次垂青，也因为个中原因失之交臂。
女性，是清贫环境中的星星之火。而这正是阿城家庭生活中最不缺少的角色，他有姐姐、妹妹共计四个同辈亲人。亲情，总归是人心中最敏感的话题之一，它在一生中永远伴随，它无从选择。
与阿城相识多年，我觉得他身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无论求学还是就业，辗转多地，总能很快适应环境。阿城对此的描述是“有人生来是草，有人生来是沙；有人生来是龟，有人生来是龙；而人本身，其实只是一种外在的表象而已”，这一度令我震惊不已。
虽然阿城一直自命不凡，但是我始终觉得是上帝给他开了一扇叫做乐观的窗子，当然，也不只是我这么觉得啦。
阿城的自命不凡的自信，我想一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生活环境的对比。虽然只有大专毕业，但是已经是家庭里少有的“大学生”，虽然在现实标准里，他还是三十岁没什么成就的男青年。
但是阿城的确还是做成了一些事情的，比如来到江城求学和生活。
彼时的江城，对民间借贷的打击还没那么严格。在大学期间，靠着出色的经营能力和膨胀的野心，他在林江路大学城上针对大学生群体的贷款业务已经做的风生水起，最多的时候排队的人要从二楼排到一楼，金钱成了滚动的数字游戏。阿城也因此成为了家庭里第一位摆脱与靠天、靠水吃饭的人。
游走在边缘的业务，突然充裕的刺激。这些都不是一个年轻人能够驾驭得了的。
挥霍，几乎是必然。舞池肉林是最直接的方式。后面政策收紧，业务停摆，好在及时收手。阿城也算是攒下了一点点资金。这也是阿城每次喝多之后必然要跟他人讲起的第一桶金的成功。
混前程是无解的题，荒愁的永动机。
阿城在大学时是有个女朋友的，在我认识他时已经分手了。据他所言，是个极漂亮的女生。男性的择偶标准里，外貌果然是首要条件，这或许是写在基因里的东西，因为外貌还意味着健康等诸多因素，总归是各种特质的综合。妥协者会因为因为各种因素选择说服自己作出其他选择，谓之成熟的婚姻观，但用得上说服的，总有些或多或少的不情愿在里面。
后面我才知道，其实阿城是因为发现女生找了新欢而不得不分手，而发现的场景是和当时最好的朋友一起看到女生从酒店和一个中年男子手挽手出来。
但并不妨碍，这仍然是阿城喝多之后必须讲到的第二个成功故事“老子当年在学校，最好看的女生都对我百依百顺，你知不知道……”
只是一个报废的幸福账面。
在大多数悲剧里面，真正的伤心其实很少见。
但是阿城重新开场的勇气，还是令人佩服的。他不止一次说过，在所有的祖屋和江河里，大结局时，他一定是真正的大人物。
只是不知道，弯路里没路的人，是否都有这种勇气。
前些日子，阿城兴冲冲跟我说，他找到了新的伟大事业，那就是做一名海员，做海员赚钱多，又能周游世界。
“我生来就是这块材料，你想想，我父亲、我爷爷，他们只是靠着这条江生活，而我的未来，是真正的大海，大海你见过吗，据说地球上大部分都是海……”
临别前一日，我请阿城喝了顿酒。发现话题仍然没变，阿城又给我讲起了他二三十年的人生里，他认为的那两桩大事。我听过很多遍，心底暗暗陪他蹉跎了很多遍。
这次是我们喝得最多的一次，阿城又跟我谈起来，“有人生来是草，有人生来是沙；有人生来是龟，有人生来是龙，而我一定生来就是龙王”。
兴起时，他冲到台上，拿起话筒，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对着上面不知道他何时用铅笔写下的词唱了起来。
“龙王总会来与我饮酒
不管时间会如何的溜走
在这方面我很富有
龙王总会来与我饮酒
愁云惨雾都被他吹走
一切烦恼都不过是一瞬间
一瞬间
清醒的世界
你看不见龙王
酒鬼的世界
我遇见了龙王
我与龙王共饮酒
洒下甘露三千担
就让今夜的月色与我共舞
我与龙王共饮酒
洒下甘露三千担
就让一切的妄想与我共舞
龙王总会来与我饮酒
感叹爱情总是会溜走
这些经验我也很富有
龙王总会来与我饮酒
每当日落西山的时候
脚踏祥云我们一起去遨游
去遨游
你们的世界
也未必有龙王
……”
送他回去的当晚，月色非常好，几乎不省人事的他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我与龙王共饮酒/我与龙王共饮酒/我与龙王共饮酒/我与龙王共饮酒……”
后来，我在江城又待了很多年，遇到了很多人，度过了很多如今天一般的早晨。我问过一些人是否认识阿城，想打听些他的近况，所有人都矢口否认，似乎这世界就没这个人存在过。一切都在发达兴旺，掀起权力财富的巨浪。
所有人都是龙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