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读张爱玲是因为她对人性近乎天赋的洞察力和表达力,她用残忍而慈悲的文字揭开人性的表皮,我看到的不是血淋淋的骨肉,而是无望。在她的作品中,我偏爱没有大起大落的文章,例如《相见欢》、《封锁》等,没有情节的冲突,文章以寻常为载体,人性在寻常的无聊中显出它的真实来,读完后总是惘惘的。
人们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始终按照“应当”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在这忙碌中我们看到的是角色,不是这个人,反而在短暂无聊的空白中,人性变得流光溢彩了起来,《封锁》中的吕宗桢、吴翠远就是这样。在封锁之外,他们各自扮演着好丈夫、好女儿,反倒是封锁着了,好丈夫并不满意于自己的太太,好女儿恨家里那些好人,但他们还是工作养家的好丈夫,还是温顺听话的好女儿。在城市短暂封锁的空白之中,他们成为了自己,甚至超出了自己,吕宗桢从一个普通、无趣的市民成为了一个有趣的、能让女人脸红的男子,吴翠远从一个单薄、空白的好人家的女儿成为了一个可爱的、理解男人的女子。不止是吕宗桢和吴翠远,在这短暂的封锁中,这辆电车上任何一个发着呆的乘客都更接近了自己,而当封锁解除,电车又开动了,就像有一只手又拨开了转轴,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运作轨道,成为了角色,吕宗桢与吴翠远短暂的恋爱也掐停了。
人在无聊的空白中开启了思考,思考使人从角色和职责中挣脱开来,变得无边无际,接近神,接近魔,接近自己,人在思考中看到了自己的善与恶、欲与厌,这在人性层面都是自然合理的存在,没有应不应当、没有道德法律,而在日常的运作中,为了符合社会的标准,人需要把不利自己的那部分隐藏起来,给自己蒙上“正常、简单”的裹布,这使人感到安全。但这样的无聊不能太久,人很难在真实中生存,短暂的真实是对正常运作的调剂,自己接近神的那一面让人自得,再久一点,就不得不去面对自己接近鬼的那一面,那是人所不愿的,而最后纯粹的自己,是要历尽艰难、痛苦的审视才能看清的,鲜有人到达这一层次。所以封锁不会太长,有趣的那一面讲完,就到了灰暗的部分,我们不愿讲给人听,自己也不想听,封锁解除了,该讲的也讲完了,回去了。
《封锁》是人性在短暂无聊中的解放,《相见欢》则是人性在长期无聊中的空虚。伍太太、荀太太、绍甫构成了一幅三个中年人极端的无聊——断断续续的谈话,提到一半又放下的话茬,对往日乐趣的重复直到无趣,对他人的敷衍与漠视。伍太太、荀太太都拥有过青春,生活日复一日的运作并没有给她们留下多少精彩片段,等到无需运作时,她们拥有了大片的无聊,在无聊的前期她们有过人性的绽放,过了那段流光溢彩,就是灰暗的所在,她们没有那个力量往下走,就只能停在尴尬的边缘,往前不合适,往后没法子。荀太太试着往前,重复地讲她曾经被人跟的“趣事”,显出自己曾经对男性的吸引力,但她收到的伍太太的“吭”和绍甫的哈欠,她也觉着其中的无趣了,往前走的路,行不通。伍太太试着往后,在荀太太重复讲被人跟的故事时,她憎恶这故事到情愿将它排除在意识之外,但最后,她还是“好奇地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往后走的路,行不通。女儿苑梅作为这一幅无聊的旁观者,看到的是荒谬和一丝恐怖,而当她在长期等待丈夫的无聊中会成为什么样,我不知道。
在读这篇短篇时,我眼前是弥漫着烟雾的昏黄色房间,中间的炉子散着热气,人窝着的那一块位置是热的,手脚是冰凉的,知道动一动能暖和些,但人不想动。这样长时间的无聊,使人性不得不被审视,刚开始是精彩和丰富,后来是灰暗和丑恶,能够理解并接受的人成为了超然的人,无法理解其中矛盾的人则陷入痛苦的深渊。当然,多数人选择停在边缘,待得越久,他们能看到的越是空虚,没有希望,没有失望,想要站起来,却不知道可以走到哪里去,于是我们坐在那里,日复一日地鼓弄着手里的工作,好似不那么无聊,待到我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幸好还能说自己度过了忙碌的一生。
这种无聊所展现的人性,比起大悲大喜中偏神或偏魔的极端人性,倒更显出复杂的人情来。过分的审视失掉了为人的趣味,避而不见又少了为人的重量,如何“难得糊涂、心底清明”当是人一生的课题,我也在为此努力修炼着,免得只知糊涂,到头来真真糊涂。借此一文,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