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广东上午10点的阳光热烈如夏。我手托着单反,定定地拍着路旁刚出现的一只猫,鼻头上渗出点点汗水,也顾不得擦。
小路对面,一个农妇站在家门口,冲着我笑,“我家猫很听话哩,不过见着生人就要跑。”我只轻轻点个头,不敢出声。
“妈,这家原先不是没人吗?”回家的时候,我悄声问妈妈。
“是啊,房子最近卖出去了。”
“那现在住的是谁,看着好像有点眼熟…”
“这家人你不认识啦?原来住在三角池塘那边的……”我一脸茫然。“哎呀……她女儿还是你同学呢,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说要做你表哥媳妇的嘛……”
一张黑瘦的脸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那个皮肤黝黑,短发,瘦小,有些“对眼”的女孩,叫阿喜,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同桌。
小学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成绩好的同学,要“帮助”班里成绩差的同学,尤其是班干部。
于是,作为班长的我,跟阿喜成了同桌。
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个子不高,身材臃肿,教数学。做课堂练习的时候,她会从讲台上走下来,巡视一圈。重点关照的,自然是那些表现不好的孩子。
“5乘以8都不会算?!乘法口诀给我背出来!”她一拍桌子,课桌后的男生小心翼翼背起了口诀“一五得五……五八四十……”
“好了好了!这不就是5乘以8了吗!”她的手重重地落在男生头上,“真是个笨蛋!”
男生强忍着眼泪,在作业本上写下答案。
这样的一幕,每天都在201的教室上演,在不同的同学身上,以不同的形式。
而成绩倒数的阿喜,无疑也在“重点关照”之列。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错了五次!你是猪啊!”班主任揪住阿喜的头发,把她的头来回往桌上磕,她胡乱伸出两只手,试图摆脱那只大手,眼里噙着泪,张着嘴,却没出声。
一张卷子改完,阿喜额头红肿,头发已经乱成一窝。
这般频繁上演的场景,在我潜意识里造成了一种“学习不好就是有错,打骂都活该”的认识。
“小南,这道题怎么做?”
“这不是我昨天教过你的么”我不耐烦,“就是这样……人家教你的东西,你能不能好好记住啊!”我一拍她脑袋。
“嗯嗯,我知道……”她捂着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
后来,不耐烦的小打小骂渐渐地升级。每一次,看着身旁头发竖起,一边抹泪一边写作业的阿喜,稍稍平静下来的我,又懊悔又生气。“是她自己太笨了,老是惹我生气。”我暗暗对自己说。我和班上很多同学一致认为,阿喜的智力欠缺,“她那双眼睛老是瞪人”,“对,而且她经常没来由地骂人,暗地里还说人家的坏话。“大家对她的态度不言而喻。
然而在我面前,阿喜总是在哭完后迅速恢复平常,又一脸讨好地笑着问我问题,对自己身上的无妄之灾似乎浑然不觉。她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只供她读完了小学。
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那她女儿现在怎么样啊?”我问妈妈。
“死了。几个月前的事了,听说是自杀……你别问了。”
第二天,我来到三角池塘。原先阿喜家的邻居,正好在池塘边上洗衣服。
“大婶,这里是不是住着个叫阿喜的女孩?”
大婶一脸疑惑地抬头看我。
“噢,我是她的小学同学,好多年没见过她了,最近才知道她住这儿……”
“你说的是以前住我家隔壁的方喜吧。不用找啦,她已经死了,家里人也搬走了,”大婶兀自低下头洗衣服,“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前年在村上诊所看病,被医生强奸了,人是麻醉了昏迷的,回到家才觉得疼。爹妈闹到医生家里,最后那边赔了两千块,了事。”她拧起衣服,扔进桶里。
看着我愣在原地,她又开了口:“没法子的,本来这年纪该嫁人了,可她脑子不好,神经兮兮的,平时我们都跟她说不上话,加上后来又出了那种事,她要是还活着,爹妈真得愁死。现在死了,倒也落个干净。”
“她怎么死的?”
“喏,就这口塘里,有天半夜跳进去了。后来,早上有人路过,看到她就趴在水上。捞上来人已经肿了。”
眼前的三角池塘平静如常,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她漂在上面的模样。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也是杀死阿喜的凶手之一。
小学老师打学生,在我和周围同学眼里,向来是家常便饭的事。直到我上了高中,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发生的,正是新闻里强烈谴责的“暴行”。甚至于我也不愿承认的是,自己也是那场“暴行”的从犯,是一个加害者。
那时候,每当挨打的阿喜抬起头还一脸讨好地笑着,看着我,我就感到更加愤怒,打得更用力。现在想想,年幼的自己嗜好暴力的面孔,该有多狰狞?而阿喜古怪的脾气,其实是不是这场“暴行”的结果,也不得而知。十年来,我偶尔想起那些事,片刻又抛到脑后——我不敢想,也不愿深究,毕竟,那是八岁的自己犯的错。但那天想起她的时候,我忽然有种强烈的念头:我得找到她,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然而,我再没有机会了。
十年过去,同龄的我从初中,一路读上了大学,而阿喜的生命,永远停在了18岁,停在了门前的那口池塘里。
那句她听不到的“对不起”,成了我一生中最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