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冯爷
如果不是冯爷去世后那些离奇的事,冯爷就不会成为一个传奇。
如果冯爷能看到我的这些文字,他一定会说我是个不肖子孙。
嘿嘿,冯爷。冯爷,嘿嘿。
一
冯爷是本地商铺数间,伙计数人有名的阴阳先生。
冯爷的德行好,名望也好。重要的是,冯爷是我的外公,所以,嘿嘿,冯爷是个好人。
冯家本是县城里的殷实人家,田产数顷,商铺数间,伙计数人。但冯老太爷也就是冯爷的老爹好赌。他一宝一宝地押下去,最终田产和商铺都改了名换了姓,仅剩下几间住房。但冯老太爷还是好赌,他坚信自己有一天会时来运转,一定会赢得盆满钵满。
在他又一次输掉仅剩的几间瓦房和耕牛之后,除了老婆孩子,冯老太爷已经一无所有了。老婆孩子无处栖身,只好哭哭啼啼地找到老冯太爷门下,老冯太爷对这不肖之子亦是无可奈何,束手无策,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媳与孙子流落街头,便又出资在乡下盖了数间草房,并时时接济儿媳与孙子。
这孙子便是后来的冯爷。冯爷便与母亲在白土窑安顿下来,相依为命。
二
冯老太爷依然好赌,但他已无赌资,不名一文。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一宝押上了自己的妻儿,然后他又输了。
冯老太爷逃之夭夭。
对方找到了冯爷母子,要带走他们,这是规矩。女人和儿子就是掌柜子的财产么,公认的。
老冯太爷给对方付了赎金,并宣布从此之后与这不消之子断绝关系。于是,冯老太爷被宣布逐出家门,不知所踪。
三
白土窑是个好地方。虽然地势比较高,但这地方像个天然的大窖,冬天避风,夏天太阳又只能晒半天,因此像个温室,既适合生活,又能长庄稼。
冯爷母子日子一年年安稳下来,也渐渐有了些余粮,虽然日子还是清苦的,但再也不用担心朝不保夕了。
冯爷一天天长大,转眼就十岁了。儿子娃不吃十年的闲饭,冯老太太就点着自己的三寸金莲去打问邻近的王家要不要放羊的。王家的后生正打算送到学堂里去念书,正好缺个放牛的人手。
王家掌柜的高兴地答应了。十岁的冯爷就按时按点地给王家去放牛。王家的犍牛很温顺,冯爷时不时还偷偷骑一下。王家掌柜的也和善,中午放完牛回去,要是碰上他们吃饭,也会给冯爷舀一碗,冯爷会正儿八经推辞:不吃,不吃,不饿。
王掌柜的女人会使劲给他手里塞碗:“碎怂,吃,吃了再去,你妈的饭剩下了下顿吃剩饭。”冯爷只好接了碗,狼吞虎咽,然后退出门来。母亲告诉他,在东家屋里要有规矩,他都记着呢。
三
一日路过私塾,冯爷听见里面的学童念得起劲,便立在墙角仔细听了听,先生的话不太能听得清,但似乎在讲道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冯爷见墙脚边的水眼(院子里往外排水的通道)好像能容下自己,便爬了进去,但又怕爬进院子被先生发现,就只好将头探进院子,一大半身子亮在院墙外,听先生讲课。
先生讲到高兴处,一帮学童哈哈大笑,冯爷忘了自己的危险,也笑出声来。先生听到墙脚处传来的笑声,循声望去。冯爷赶紧缩身后退,但为时已晚,冯爷匆忙之中被卡在了水眼里。
先生没骂人。他打开大门去看怎样想办法把这碎娃子弄出来。待走到跟前时,冯爷已挣扎出来,刚起身,准备夺路而逃。可先生已到跟前,冯爷只好低了头,乖乖站住。
“你个碎怂,趴水眼里干啥?”先生有些惊,有些恼。
“我就想听听你讲书,墙外头听不清。”冯爷胆怯地一顿一顿地说。
先生又是一惊,说:“那你去吧。”
冯爷后退几步,转身低着头回家去了。
四
傍晚时候,先生来到了白土窑。
冯爷母子吃了一惊,又有些担心。先生斜坐在炕沿上,冯爷母子立在地下,似学生一般。冯爷母子都知道冯爷今天闯了祸,只能等待先生发落。
先生说,明天让娃娃念书来,笔墨纸杂后头再说,我不收学费,你安心。
冯老太太心里的石头不光落了地,还咣当一声把自己砸了个坑,“哎呀,先生,这恩情怎么担待得起?!”说着就示意冯爷跪下。冯爷就跪下给先生磕了三个响头。
冯爷当晚就跑去跟王东家辞了工,第二天就坐在了先生的学堂里。冯爷是个先生喜欢的学童,肯用功,又踏实。冯爷一有空闲就帮先生扫净院子,提一桶水,拾一捆柴。冯爷是个懂事的学童。
冯爷上了三年学堂,冯老太太就突然亡故了。冯爷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孤儿。不过冯爷十四岁了,在白土窑,十四岁的男孩子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但生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薄艺在身。你娃学些手艺,要比下苦力气长些,轻松。
冯爷一直记着先生的话。
五
十四岁的冯爷常常会手足无措。春天来了,地里怎么下籽呢?秋天来了,庄稼怎么归仓呢?他一个人就常常愣了神。
邻居刘婶两口子虽然时时帮衬帮衬,但毕竟都是单帮子人,自己的日子都不宽裕呢。冯爷也不是不知道这帮衬之中多是怜悯,他虽然很感激,可心里还是时不时生出悲凉来——无影无踪的父亲,突然亡故的母亲,心有余力不足的老冯太爷(祖父),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想大哭一场。清明,十月一,母亲祭日那天,他都会准备些纸钱,在母亲荒草离离的坟头痛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继续艰辛的日子。他往往也哭得刘婶她们泪眼婆娑,唉,这可怜的冯家娃娃······
后来,经刘婶说合,山后边的刘师愿意收冯爷为徒。
冯爷才十来岁,泥水匠的活计太重,单薄的冯爷干不动。刘师是个阴阳先生,冯爷就经常背着刘师的褡包跟在师傅后面,包里是祖传的罗盘和师傅发黄的典籍。
在晨光中暮色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行走在白土窑的山前岭后。只要走艺回来,师傅都会分给冯爷两个大馍馍,偶尔也会有一包点心,一包面包什么的。冯爷都会给刘婶送去些,或多或少,来表达对刘婶的谢意。刘婶就高兴得收下了。刘婶夫妇就更经常地帮冯爷干些农活。
冯爷勤快,吃苦。冯爷是个好徒弟。
刘师常说,走艺踩千家门,吃千家饭,心贪心硬的徒弟有艺也不能传。两年过去了,有一回冯爷搀着半醉的的师傅走在半道上,师傅说,明天开始给你传艺,好好学。
冯爷接连点头,嗯嗯嗯。
六
冯爷出师后开始自己走艺了。
冯爷一直记者师傅的话,艺德为上。所以他一直心轻,一直脚下勤快。冯爷的食方就一天天传开了,就一天比一天忙了。
有一天冯爷正在烧火做饭,师傅刘先生进来了。这让冯爷很吃惊,师傅很少进他这庙一样冷清的家门。
冯爷赶紧给师傅端茶倒水,端馍找烟。师傅就安安稳稳
地坐在炕沿上看着冯爷手忙脚乱地找东西。
冯爷灶洞里的麦草就掉出来了,点燃了地上堆的麦草,烟味儿升起来,火势升起来。冯爷又急三忙四地跑过去踩明火。烟和草木灰的味道就充满了整个房间。
刘先生开口了,“徒弟啊,日子不是一个人过的啊。”
冯爷窘迫地搓着手。
“独人难活独木难着啊”,师傅又说。
“唉,我这个样子,谁愿意跟我过日子呢。”冯爷就有些隐隐的难过。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当个媒,只要你情愿,女方那边也情愿。”
“只要是能给我烧熟一碗拌汤,看住门,我就愿意。”
刘先生就笑了。“隔壁你刘家爸两口子让我来跟你说,你今年二十了,他的女子花花今年今年15,你也都认得,都熟。他们两个看你日子过得冷清,看你本分老实,能过日子,就让我问问你,你看?······”
冯爷就羞赧地低了头。
刘先生看着冯爷高兴却又不好张口的神情,就说,“我给你刘婶回话去了,我给你看个好日子准备过事情。”说完,就出门去了。
冯爷张嘴要说什么,刘先生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了。
七
老冯太爷出面给冯爷操办了婚事。老冯太爷说,我就是当时死了,眼睛也能闭上了。
庄子里人就哈哈哈地笑。刘先生也笑,“赶紧让你孙子给你瞅个风水宝地,你眼睛一闭,我们就安顿得稳稳当当的。”
老冯太爷就看着身边的冯爷和新进门的媳妇满意的笑了。
冯爷自己的日子开始了。媳妇花花虽然年龄小一些,但在她母亲的调教下,什么庄稼活都会干,针线茶饭,样样拿得出手。冯爷现在进门有热炕,有热饭。他心满意足,虽说是年轻的冲气匠老阴阳(冲气匠是驱邪的艺人,冲气匠年轻的时候煞气重,能镇住邪,老阴阳见的世面多,经验多,因而更吃香),但冯爷凭着自己的心轻与脚勤,到他家里来请他合个婚,看个日子,埋个坟,上个梁,立个大门的人越来越多。
冯爷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
不出一年,花花就给冯爷生了个姑娘。冯爷隆重地给姑娘办了满月。请了老冯太爷,丈人刘婶夫妇,私塾先生,师傅刘先生,庄间老人,冯爷郑重的给他们磕了头。
冯爷心里五味杂陈:若不是父亲冯老太爷好赌,不会有今天的落魄;若不是爷爷老冯太爷放心不下,自己早已流落街头;若不是私塾先生古道热肠,师傅刘先生倾心相授,自己绝无半点谋生之道;若不是岳父母刘婶夫妇热心帮助,下嫁爱女,哪里会有今天这小姑娘的出生!
这些好人,自己都遇上了。
送走来道喜的客人,冯爷到坟上给亡故的母亲送纸钱的时候,说,“妈,你的娃我又活过来了,我也有娃了······你不用在牵心我不成材了,也不用牵心我挨饿受冻了······丈人对我好,花花也对我好·····你就安心早些转是超生去吧······呜呜呜······我今天给你多多少些票子,用完了你就给我拖个梦来······我给人家念经的时候,都会给你寄个大大的封包,你就记着取上·····呜呜呜······呜呜呜······”冯爷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生活啊,就像一笼火,在燃烧正旺的时候,可能突然遭遇一场大雨,浇他个火星全无。也就像一星星火子儿,只要有干柴有风,就又能重新燃烧起来,并且烧得旺旺的!
冯爷知道,自己省的这笼火正在慢慢烧旺,他当然希望烧得很旺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