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床时分教儿子念诗,念到“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恰好院中银杏树里跳出长短不一的鸟鸣,像在给古诗词断句。
断错亦无事,春天本就浪漫得无法收。反正我睡不着了,干脆让这些鸟儿插嘴,听它们咕咕喳喳地开嗓。如果春天没有这些多嘴,是不是就少了些可爱呢。
脑子里的诗句啊,好像在这一刻都开花了。开得漫山遍野,清逸飘香。一时间“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
我喜欢这种清朗的感觉。清是清澈,朗是明朗。在三月行将交付四月的那些烟云里,在十里长亭的参差柳舞间,在居家幽闭的沉闷岁月中——
我一直向往,并喜欢这份清朗。
奶奶向来爱花惜花,院子里四季有花香。银杏和桂树为秋天题词,冬天常醉倒在清极不知寒的梅香中,夏月榴花极盛的时候孩子们垂涎欲滴。春天,前两年和奶奶去北关花圃挑园里新花儿时贪图颜值买下的紫荆,细碎的紫色花朵儿总是和着叶儿绽放。回家科普发现它居然有个小故事:传说南朝时,京兆尹田真与兄弟田庆、田广三人分家,当别的财产都已分置妥当时,最后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株枝叶扶疏、花团锦簇的紫荆花树不好处理。当晚,兄弟三人商量将这株紫荆花树截为三段,每人分一段。第二天清早,兄弟三人前去砍树时发现,这株紫荆花树枝叶已全部枯萎,花朵也全部凋落。田真见此状不禁对两个兄弟感叹道:“人不如木也。”后来,兄弟三人又把家合起来,并和睦相处。那株紫荆花树好像颇通人性,也随之又恢复了生机,且生长得花繁叶茂。这样好寓意的树,让院子里更添几分喜气。
后院井旁有棵桃树,长成后枝干粗而结实,花朵出落得娟秀净气,春暖时蝶蜜频扑;风拂,似将这幅白描冲淡几分。“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胡兰成的一句淡写,已深得春桃的心。今日春花开得极艳,如有万语千言,一副直到世界尽头的深情。
“春归(其一)
春归深浅几人家,一树篱墙满院花。
破得东风终有寄,兴乘诗酒满天涯。
春归(其二)
花非花谢隔云烟,已是春归不忍怜。
白马青衫无觅处,临风把盏纵歌筵。
春晓
无言桃李自成蹊,帘外鸣蝉续断低。
浅睡犹然差一梦,穿庭燕子正堪啼。
春夜
遥夜梨花不染尘,清风拂柳柳芽新。
谁调筝曲阳关叠,醉饮西窗对月人。”
洗漱后整理近日写的春日绝句,儿子正用草绿色彩笔画画,颜色讨巧不负春韶似的。我握住他的手写下“绿”字,告诉他这是他笔下的颜色,他开心地说:“妈妈,我画了一条绿色的小鱼。”字画与本物原本就唇齿相依,添上颜色亦有意境。色如青碧、空、浅葱、红梅等,是躬身入园品花期才寻来的颜色;色如蜀黍、栗梅、栀子等,则是碧云黄花伤心地皆搬来纸面;色如苏芳、桑染、褪红、胭脂一类,携着金陵粉气,盈盈街箫;色如露草、新桥、伽罗、小豆、玉子、山吹等,则寂在六月空山的新雨里。乱花渐欲迷人眼啊,只一撇柳的倾囊,足以层染水面,更不说浴浴熊熊的乱花,烧透了春夏秋冬。
木心先生的《色论》中有一段:
粉红缎匹铺开
恍惚香气流溢
那个张爱玲就说了出来
......
大红配大绿
顿起喜感
红也豁出去了
绿也豁出去了
想起汪曾祺先生写过一首诗,用一张毛边纸写成一个斗方,寄给德熙: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生鲜碰撞的颜色在大师的笔下变得婉转风流,把烟火人生系在薄晨落霞间。
《红楼梦》里生日小聚时宝玉“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黑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
还有贾母谈起窗纱:“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地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云影纱。”
再无羁的颜色也折翅欲羽,甘心落入大千三千,这种意境下反观伴随着我们整个少年时代的黑色水笔,竟能体会几分兰亭泼墨的雅畅。
早餐极简,吃几盘小菜。毛豆咸菜,茭白肉丝之类。加之红豆粥爽口,也算清胃。曾写过茭白,叶瘦而细长,不比杜鹃花,肥得流脂。
餐后,儿子悄咪咪装了一口袋米,一溜烟儿跑进院里的竹林中——那儿有他的玩伴,他要给鸡和老鸭投食。
我在晴光下躲懒,点上一支名为“红楼”的香,姜红糖沉至壶底,入二钱枸杞,几朵浅碧深红的花儿,煮过一盏初春新捧的茶。捧一本《诗经注析》,按开音乐,曲子响起,风恰好慢慢推开门,在雾里等候许久的阳光进来落座,像一个老朋友用明亮的口吻问了声好。我仿佛坐在春溪欢响的森林中。常常这样呆坐着,书读了几行思绪早已飘飞到远方。
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大片水稻田。水稻田是春的土特产。枯一些,浅一点,都不地道。未秧时,一整片田像银鱼在蜕鳞。清晨黄昏,燕飞蜓立,光景不同。待到排排秧苗长成瘦金体,夏的溽气滟了,便是情书的最后一行了。
春日校园,最是让人想去走一走。没有山风,但这里有树林风。没有上方山四野的桃樱,但这里有蝶翅微张的玉兰。在通往科技楼林荫道的石板凳上坐一坐也是极好的,读书声倦得像糖化开般粘稠。
低头,见诗经《桃夭》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想起之前给闺蜜的孩子取名,家里有老人的都信风水,免不了算上一卦,孩子五行缺木,草从木。拆字看看,对秦的刻板印象是荒芜之地,秦人骁勇善战,周朝时秦地处偏远,加上其一再与西戎交战,重武而轻仪,被诸侯所不耻。其实秦国疆土在如今的甘肃、陕西和四川一带,平原居多,适合耕种。秦在甲骨文中上部是双手持杵,下部是成片的禾苗。秦的本义是粮食的丰盛。
在秦的上面加上草字头,意思是叶子茂盛。广阔的原野,丘陵错开经纬,山挑着月,水流过岸的脚趾,灌溉出一排排村子,养出儿郎佳人。想来这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说的就是灿烂的春之美景。从一朵花、一片叶开始,蓁也有了可爱纯真善良之意。
午饭后我带着儿子一边念叨“寒食青团店呀,春低杨柳枝。酒香留客在呀,莺语和人诗”,一边做青团子。我从不要求他背熟,只和他一起唱唱叨叨,不知不觉间他竟能背出许多首。青团子取艾青着色,糯米为皮,豆沙入内,色泽碧青油绿,嚼之糯韧绵软。溯源不胜枚举,最远可至上古,百姓为纪念大禹治水,待冬麦返青时做团子。凡事以情做开头,便多一分美妙。
二月,把人间草木与凡间烟火相隔。三月的万物定是极好的——春风生百药,生暖阳与碧云,云像檀香隐隐透窗,白墙方才修葺,老人炊黍扫茅,日子会有暖意,人也会浑身都活络。所以李白送孟浩然去了扬州;陆凯独赠一枝春给了友人范晔;谢惠连则挥毫泼墨,写下了“夭夭园桃灼, 携朋适郊野”。
可我啊,总把春当作娇羞少女顾盼流动的目光。我期待在春的末尾,看一眼桃花与湛蓝的湖水,风抚柳枝而鸟在小睡。遍野的花蕊,像诗里温暖的词汇。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我想四面八方的春天不会就此离席,树在,春意仍能发芽;人在,希望就会活泼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