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渐渐散去,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店铺逐渐都开了门,孩子们也都上学了。忙碌的日子又逐渐开始了。在他乡异地,我和现在的家人们又过了一个春节。可是内心深处,总觉得缺一点什么,感觉心里有一个空洞,冷风嗖嗖。忽有一日,我竟然梦到自己变回了小时候,回到了外婆家,和乡下的小伙伴们无忧无虑的在田野奔跑,在河边摸鱼,在牛圈上坐着闲聊。醒来后,我终于明白这个冷冷的空洞是什么了,那是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所以,从小我只有外公外婆家,没有爷爷奶奶家。放完寒暑假,在那些没有培训班的日子里,我的唯一去处就是回乡下外公外婆家。外婆家坐落在攀枝花盐边县永兴乡六和七队,这个村依山傍水,沿河而居,地势平坦,田土肥沃,果蔬飘香,“杜”姓是村里的一个大姓。听外公讲,杜家也是湖广填四川,从贵州过来的。祖辈们来了之后,就在此生根发芽了,繁衍出了一个大的家族。而这块地方也真是一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更无水涝旱灾。村里还有一口井。虽只深两三尺,却从不干涸。最奇特之处在于,一是井里常年住着一条大黄鳝,但村民们从不惊扰它,大家和平共处;二是,井水在冬天的时候,是温热的,刚挑出井口的水还冒着热气;夏天的时候,井水是冰凉的,用来冰镇西瓜、汽水是最好的。全村人都爱喝这口井的水,被称为“龙洞水”。还记得,每年外公外婆都会组织家里的子女去淘井,把井清洁干净。而为了保佑我顺利长大,在一次大病之后,外婆带着我到井边祭拜,把我过继给井龙王,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龙飞”。
儿时的记忆总是这么的神奇,虽然过去了快30多年了,可是我依然记忆犹新。还记得外公当时在乡上的银行工作,外婆带着六个子女在乡下生活,我们的家是由一个夯土铸成的围墙围起来的院子。有两扇木头做的大门把关,进门后,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入户走廊,姑且叫做入户花园吧。种着香蕉树,鸡蛋果,还有红心果树。然后,右手边是一个专门用来放各种农具的杂物间,但里面整理得井井有条。左手边是猪圈和厕所,毫不夸张的说,在当时的农村,外公外婆家的厕所是最干净和最先进的,由于率先做了沼气槽,所以,猪圈和厕所都没有异味。穿过这个具有工具和饲养性的区域,才能进入到一栋很大的二层楼的土胚夯土青瓦房,一楼是堂屋,带两个耳房,供家里的家长和老人住,楼上是几间住房,是子女住。 我还记得两层小楼的土胚房在村里当时是独一无二的。登到楼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全村所有的田地。夏日时分,麦浪在河风的吹拂下,此起彼伏,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这种自然的天籁是任何乐器都无法去重现的。厨房是单独的一间,里面有很大的煮饭煮猪草的灶台三个,各种泡菜罐子,碗柜,餐桌,还堆有柴火。因为很大,所以放了很多东西也不显得拥挤。 此外,在这些房子周围还规划了三处院坝,靠近杂物间的院坝最大,用来晒粮食,方便收纳存放,当年也有很多乡亲来借用。厨房和住房中间也有院子,平时大家就在院子里打闹,要办席,请请内亲,院子里随便摆5/6桌。院子里还打了花台,我记得里面种了很多花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昙花,外公养了很多年,所以昙花一现这个景观,在小时候的我来看,也就是稀疏平常。我最喜欢的就是院子外面,外公外婆还挖了一个小鱼塘,里面种了荷花,养了一些鱼。 这就是我儿时最喜欢的地方。我想,这样的居住设计,应该是大多数中国人心目中的田园生活。当年外公外婆在置办这样一个家的时候肯定也是想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想的也一定是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继承和延续,然后能终老在这片土地上的,绝对没有想过会离开这里。同样, 这样的乡村院落住房一直都是我心中难以忘却的。 所以,当外公退休后,他自称自己是卸甲归田,要回乡陪伴老妻,要过农夫的生活。
但是,让外公始料不及的是90年代后的中国社会正发生着急遽的变化。这种改变即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最开始的变化,是村里的年轻劳力变少了,很多年轻而熟悉的后生们出门打工,将年老的父母和妻子、孩子留在家里。村里壮劳力的减少,繁重的体力活就成了问题,发展到最后,家里要吃井水,外公都要歇三五回才能挑回家。此外,老实本分的后生到了城里的金钱社会去奔前程,开初总是要受点教训的,慢慢的心态开始发生了变化,万事向“钱”看,利益放第一,从外面娶回家的媳妇,也不再是周边乡亲知根知底,于是古老淳朴的村庄开始屡屡发生妯娌争执,夫妻对殴,偷盗盗窃等等情况,外公家种到院子外的果树,等不到成熟,桃子就被打落在地,梨子还是生涩的就一个个被咬一口到处丢起,种在田坎的一片桑树林,会在一夜之间桑叶被偷盗殆尽。而过去讲求诚信的乡里乡亲,以各种理由找外公借钱,而外公也就只有不多的退休金,除去家人生活,所剩也不多,于是,借到的不会还,没借到的,怨气冲天。各种过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没有出现过的现象,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形式冲击着想要归隐田园生活的外公。还记得,也就在外公退休归隐田园后的第三年,在种种因由下,老人家大病一场,虽然最后有惊无险,但是这场疾病也让大家开始思考起乡村生活的不便来。一是,精神上并没有得到归属感;二是,离城市太远,不方便就医。在子女的劝说下,外公外婆最终同意离开农村,到镇上生活,后来又逐渐和子女一起到了县上。
此后,外婆再也没能回到自己过去的家;外公也就回去了不到三次,每次也就是匆匆而别。我想外公外婆的乡村故事也是众多中国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缩影。当我们开始选择一种新的生活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放弃过去。但是,过去真的能成为过去吗?在我的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一片田园的景色,春天的嫩绿,夏日的麦浪,秋天的金黄,冬日的白霜。还有外公外婆倾尽一生为子女打造宽敞的院落,那井然有序的农家小院,那碧水悠悠的院外池塘,夏日赏荷,冬日挖藕,莲蓬小儿,垂钓小溪。
外公外婆走了,离开了我们,当年倾尽一生为子女打造的乡村院落,最终没能实现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的愿望。而离开了外公外婆,离开了那熟悉而亲切的农家小院,我们的故乡,也再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