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书店是坚硬的现代生活中最后的一点柔软,散发的虽只是一点微温,到底也能让人在风雪旅程中驻足小憩,打量打量来路去程,暖暖身子后重新上路。不料连书店也在悄悄变硬变冷了。至今还能秉持自己的兴趣爱好,开一间小小书店不全为赚钱的,还有几人?据说在域外,开间小书店怎么都是一种浪漫:无论城市角落还是偏远小镇,一间摆满书籍的小书店,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学究味十足的男老板,或一个风韵犹存热情开朗的女店主,加一只躺在书架下的狗或蜷卧在书堆上的猫,走进去会顿生平和喜乐之心,翻翻书聊聊天,喝杯咖啡,即或不买,也能为日后留下些许念想。如今我们的城市里,是难看到那样的书店了。能去的书店总是大得惊人,小而微温的小书店,早成了绝世风景。大书店动不动就叫“城”啊“海”的,走进去像超市,书成摞成山成海,让人呼吸急迫心存恐惧,缺的恰是亲近的欲望。也难怪,阔绰的大书店彰显的是企业家的霸气和魄力,惟小店才处处透露着主人的志趣心性。一大一小间,流散的何止是那点优雅的微温!
近日翻看杂志,得知外国电影里倒是常常出现书店的,当然是小书店。或作为故事背景,或情节都在书店里发生,无论人物多少,书才是那部电影的真正主角。国产电影里有的是深宫大院宾馆酒楼,倒很少见到书店。黄磊刘若英的《似水年华》算是有心了,青幽的小镇,老旧的乡村图书馆,虽不是书店,老少两代人默默照料着的,倒净是些线装书。深深庭院里间间屋子都是书,工作间不算宽敞,人也只能在书架间的窄巷里穿行。早晨,木门在古典的吱呀声里打开,阳光便急急地拥进去,温暖那些躺在书里的伟大灵魂——我就不明白,同是书山书海,现代大书店为什么总让人感到压迫,闻不到些许书香?另一部火过一阵的国产电影里也是有书店的,却沦落为一场激情戏的暧昧场景。如今有人声称影视无须思想,男女主人公在书店偷情这一幕,正是他们从域外学来的,好主意一到他们手里就变了味儿,人家中意的是书店的浪漫与温情,国人热心的倒是对书和书店的亵渎与糟蹋——你还千万别说他们没能耐。
中国一般的读书人,谁没进过一两家小书店呢?大书店老板是从不露面的,雇请的卖书人也不会跟你聊书——他们关心的是利润,不是书。小店就不同了,店主多爱书成癖,喜欢跟读书人称兄道弟,交朋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省图书馆门口有间小书店,年轻的店主原就在图书馆工作,执意在那里开书店,图的大约是到图书馆来的人,都进他的书店看看。我去买过几本书,就算相识了,路过时都会进去坐坐。日子一长,有时将近午夜,他会突然来家造访,不经意间说起还没吃晚饭,好歹煮碗面条,卧俩鸡蛋,他狼吞虎咽连称好香。有晚他又来了,说急需两千块钱周转。我虽收入有限,还是借给了他。他怕我不放心,坚持留下借条,发誓还我,最终还是没还——也不知是忘了还是经营不好,囊中羞涩。小书店不久关门大吉,他也从此再没音信。不管是躲债逃亡,还是已另谋高就,发达了,想起来心里总有些惆怅,为他,也为他那间书店。另一间小书店开在图书馆斜对门,一来二去,跟店主也熟了。至今记得小伙子姓杨,人长得帅,怎么想起要开书店我没问过,只觉他温雅率性,开口就一脸的笑,和气。小店本来就窄,他还苦心挤出个角落,置上一几两椅,供爱书的人来了喝茶,看书,聊天。有时问起有什么书没有,他就到处去找。几年下来,也帮我找过好些书。这间小书店后来也歇业了,换了新店主,卖起了时装。问原来的店主哪去了,新店主说鬼晓得。从此再没见过他,倒怪想念的。
小书店就这样一个个消失,店主人也再不见踪影,就像书籍的命运。偶尔想起,尽管不知眼下他们境况如何,倒始终对他们心怀一点敬意,毕竟留给我的是一点温婉的记忆。前不久听说闹市又开了一间小书店,很有特色,我远远跑去,心想说不定能碰到老朋友呢,一看却不是。书倒真有品位,一气买了二百多元钱的书,像还了一笔拖欠多年的旧账,钱花得舒坦。店主也是个年轻人,矮矮胖胖,临走时说也没名片,手写了名字和电话给我,说要什么书尽管告诉他。我虽有些遗憾,倒也愿意权将新知当故交,惺惺而别。眼下市场风急浪大,有勇气开小书店的人,一如独自划一条小舢板跟狂风恶浪较量,毕竟越来越少了——书出得越来越多,书却眼见着正在现代浮华中悄悄退场。谁知这间小书店能撑多久呢?矮胖的店主人会不会是我见过的最后一间小书店的主人?不知道。突然想到,将这几个小书店店主的故事连起来,稍加编织,就是一部电影了——当然是有小书店的那种。
(此文原刊于2005.11.3《文匯報·筆會》,現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之散文集《輕捋物華》,各網絡及實體書店有售。文內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