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

之一

如果真的有地狱的话,米亚希望桑榆楠一脚踏空,狠狠跌进去!

这个名字中有各种树木的家伙,确实是长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皮囊,但只要对这位“多木”的家伙略微有些了解,就会明白佛祖说得太对了,色即是空呀!

米亚骑在自行车上,感受着微风拂面,还有无人的林荫道上难得的清幽和寂静,她能闻到自己发丝间柠檬洗发水的香味,一切都如此美好,直到头顶忽然多出什么东西的突兀感害得米亚爆发尖叫。

险险地将车停住,米亚回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尾随在她身后的奇葩“多木”。

“你、你干什么呀?”米亚惊惶地摸着头,“你干嘛没事给我戴个⋯⋯”纸帽子?

多木看着米亚,眼中丝毫没有恶作剧得逞的快慰,不,他很恼火很愤怒,“你!你头怎么这么大!”他明明是在COSPLAY电影情书里的经典场景好么?这个纸袋应该是直接从米亚头上扣下去的好么!

“你才头大呢!”米亚反驳,明明被整蛊的人是她,他怎么有脸表现得比她还要生气?

“哼!”多木傲娇地转头,踩着自行车准备离去,但走了没几步,又不甘心地转回头,“你个母熊猫!”

母熊猫?多木已经走得不见踪影,米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嘲弄她头大。

米亚是个老实孩子,换言之就是不聪明、迟钝、憨傻,用多木的话来说则是“弱智的预备役”。

多木和米亚是在可以缔结青梅竹马的情谊的年纪就认识了,但他们之间显然没有发展出任何美好的感情。

米亚记得那是在一个看上去特别金碧辉煌的大客厅里,穿着西装短裤打着领结的小男孩看上去又文雅又滑稽,因为怕被妈妈说,米亚忍住笑。

小男孩很有礼貌地冲米亚伸出手,赢得了他父亲赞许的微笑。

“你好,我叫桑榆楠。”

桑什么?米亚听懵了,同时她发现男孩伸向她、要和她握手的掌心上写了字,如果她没看错,应该是“讨厌鬼”。

在大人的默许下,他们手拉手去屋前的花园玩。

桑榆楠折了一枝玫瑰花并刻意地将尖刺对准米亚,“送给你。”

但正皱眉沉思的米亚并没有伸手去接这朵花,“能问你一个问题么?你为什么要在手心写上‘讨厌鬼’三个字?这是你的绰号么?”

桑榆楠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他在掌心写上讨厌鬼是为了羞辱这个父亲带回家的女人带来的拖油瓶的,好么?他这么认真地COSPLAY动画片里的经典桥段,可是怎么能达成如此南辕北辙的效果呀?这女孩的大脑是被熨斗熨过么?

米亚无视小男孩握着玫瑰花的手一直抖一直抖,“对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桑——榆——楠!桑树的桑,榆树的榆,楠木的楠,是的,全部都是偏旁部首木!对,我就是五行缺木。讨厌鬼绝对不是我的绰号,多木才是!”

多木,嗯,不错,她喜欢这个绰号。

“你好,我叫米亚,米饭的米,轧马路的亚。”

多木愣了一下,又是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不是大家都上小学一年级么?这货怎么还是个文盲呀。

“亚洲的亚。”多木忍不住纠正。

“啊?”不识字的米亚一脸茫然。

多木无可奈何地扶额,一时不察忘记了手上还拿着玫瑰花,原本准备用来陷害米亚的花刺准准地插进他的眉心。

之二

“我叫桑榆楠,对,对,是很多木头,我五行缺木,所以为了让我的运势旺起来,还请大家都喊我多木,多谢了各位。”多木洒脱地结束了他的自我介绍。

米亚觉得不可思议,竟然升入了同一所高中?

其实多木比米亚更震惊,米亚这货小时候不是成天考零分的么?真是很难忘记当年她妈妈一边在试卷上签字,一边无奈地老调重弹,我们最近又不用买鸭蛋了,米亚在一旁绽放如白痴一般灿烂的笑容。

这样一个大弱智竟然也能升入重点高中?她绝对应该是全国范围内中考作弊第一高手吧。

然后接下来的几次测试,多木终于领教到米亚竟然从弱智进化成了智多星。随便怎么考,她都能拿满分。

虽然他一直沉迷于漫画电影游戏,但在过去的学校,至尊学霸一直都是他,好么?多木无法忍受有人胆敢撼动他的霸主地位,更何况还是个女的!

“要不咱们凑钱做了她吧!”多木从初中一起升上来的几个兄弟提议说,这群苍白虚弱的宅男型GEEK愈发衬托出多木的健壮和挺拔,“或者想办法天天喂她反式脂肪做的巧克力!”

多木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好友,心中止不住一阵悲凉,他到底是为毛要和这样一群人为伍呀。“不,我有更好的办法!”多木觑起眼睛,摆出足智多谋的主角表情。

他的方法就是,他准备送礼!

想起昨天才被多木扣在头上的纸帽子,米亚戒备地接过多木递过来的A4纸大小的卡片。

“我自己做的!”多木骄傲地说。立体卡片可没那么好做哦。

所以呢?米亚怀疑卡片一打开就会喷射出毒液什么的。她尽量将手臂伸远,然后胆战心惊翻开卡片,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米亚还是被忽然蹦出来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给吓住了。

“你够了哦多木!今天才三月三十一日你就送愚人节礼物了?!”

多木差点儿气昏过去,他真该挖点狗屎涂在卡片里,那才叫愚人节礼物好么!这两个小人可是罗密欧和朱丽叶呀!

为什么米亚总有令他一切计划都落空的神奇能力?他明明周密地筹谋了“追求米亚——让她无心向学——至尊学霸之位易主换成他”这种完美的报复计划呀。

多木再也不会想到,“用装傻的方式来蒙混过关”是米亚自小修炼出的必杀技。

家里发生变故、父母分开后,小小的米亚就感受到了她生活中的危机。妈妈要重新组织家庭,不管她心里多不情愿她都不能让妈妈喜欢的叔叔讨厌自己,还有叔叔的儿子。

米亚第一次见到多木就知道他很排斥她,但她装作不知道。

此刻也是如此,她看得出这张卡片是自制的,花了很多心思,但她还是装作不知道。

不然怎样呢?难道兴高采烈对多木说,“虽然你爸爸和我妈妈后来分开了,但我们还是可以做好朋友哦。”

这个世界没那么单纯。

之三

米亚的妈妈是个内外兼顾的女强人,不管多忙,每天早上都会早起一个小时,为米亚准备丰盛的早饭和中午带去学校的饭盒。

青椒炒肉片,香菇青菜,西红柿蛋汤,泰国香米饭,外加西红柿蛋汤和五只沙虾。因为饭盒的保温性能很好,经过一上午,打开后仍是热气腾腾的。

宫锦一言不发就接过了米亚递上来的保温饭盒。坐在旁边的米亚看着宫锦脸颊上的凹陷,颧骨下方的地方有个很明显的窝窝,大概要三个手指的指腹并在一起才能填满。米亚想不起来,她认识的同龄男生中有谁比宫锦更瘦。

交换饭盒的秘密活动已经进行了有一段时间了,自从米亚无意发现宫锦每天吃午饭的时候都会躲去教学楼后边荒废的空地。

是因为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他带的简陋午餐吧。

米亚拿过宫锦的冷冰冰的塑料旧饭盒,打开一看,果然还是冷的白米饭和一小撮榨菜,虽然肚子已经很饿了,但看到这种和猪食相比都觉得不够丰盛的食物,米亚实在下不了筷子。

米亚有点眼巴巴地看着宫锦。但宫锦对她的注视似乎毫无所觉。

十五分钟后,宫锦吃光了保温饭盒里所有的东西,他站起身,掉头就走。

全程和米亚没有一个字的交流,站在楼上窗户旁边的多木震惊地瞪圆了双眼。连他都要高看一眼的女孩子,竟然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男生面前表现得像个奴隶似的?

对于多木来说,宫锦是班级里可有可无的存在,他对宫锦这个人有记忆点的地方不过两处。一次是刚开学的时候自我介绍,宫锦报出他的名字,马上有几个思想比较复杂的男生失声狂笑了。还有一次是他在办公室帮班主任整理班级日志,老师们随口谈论新入学的学生。

米亚这种入学第一名的自然是获得最多的赞誉,多木也不遑多让,被老师们认定为很聪明,当一位资格最老的老师说出,其实这届孩子里最聪明的是宫锦时,多木真的惊呆了,这位老教师是罹患帕金森综合症了吧?

“可惜家里条件太差了。”唯一提出异议的老师用很惋惜的口吻慨叹说。

发现米亚在宫锦面前异乎寻常的卑微态度后,多木不由重新审视宫锦,如果这家伙是二次元的,那看上去还算是挺不错的少年,长相没有硬伤,个子也够高,但一进入三次元世界,也就是说向这个还算不错的躯壳里注入灵魂之后,宫锦浑身缭绕的那种怯懦猥琐的气质真是让人无法直视,用贼眉鼠眼来形容他好像都贬低了贼。

不是多木自夸,就算把他的优秀当做实体分成一万份,这个宫锦连其中一份都及不上呀。

米亚有什么理由拿宫锦当个王子般巴结着?真正的王子一向都是他多木,好么!

之四

刘海又长了,盖过了眉毛,皱眉的时候都能碰上眼睫毛了,每当这种时刻,米亚就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她可以去见爸爸了。

老式的居民楼,楼道里墙壁斑驳,米亚脚踩着窄窄的水泥台阶,脑中不由闪回小时候家里住的复式公寓,客厅中央的螺旋阶梯总是铮亮而洁净。

那时爸爸妈妈还未分开,家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那时,妈妈是不工作的,而爸爸总是工作繁忙。

现在,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全部反过来了。妈妈成了有自己公司的女强人,爸爸过上了一个月只开销不足一千元的极简生活。

那次意外,似乎完全摧毁了爸爸和这个世界打交道的能力。

他不再工作,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偶尔出门也是漫无目的地闲逛或去买生活必需品。完全指靠着他手上为数不多的存款的利息过活着,或者,应该说存活着。

对此,妈妈什么都不说,正如多年前当爸爸决定把大部分家产变现赔偿出去的时候,妈妈也是沉默以对。

在米亚的记忆中,妈妈只对爸爸辞严色厉过一次,“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因为一个意外而放弃你所有的责任!我怎么办?米亚怎么办?”

爸爸回答不出来,妈妈离开了他,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

为了省钱,爸爸自己理发,一来二去锻炼出相当不错的手艺,帮米亚剪个刘海修下发尾完全不在话下。

已经好些年了,米亚始终保持着马尾辫加齐刘海的发型。

也许在别人眼中,爸爸已经沦落为彻底的失败者、可怜虫,但在米亚心中,她的爸爸依旧是天底下最好的。

“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时中午会吃不饱,有个男生老抢我饭盒。”

“怎么会这样?”爸爸有点吃惊,过了一会儿又莫名地微笑起来,“竟然有这种事情?果然女孩子太漂亮了就是麻烦。”

喂,身为老爸正常的反应不该是义愤填膺么?怎么调转枪口取笑她呀!

米亚的相貌随母亲,米亚妈妈这两年明显见老了,眼尾多了皱纹、颧骨上浮现浅浅的色斑,但她走出去仍比大多数女人要美丽。

带着新修剪的刘海回到家,妈妈少不得又是一通旁敲侧击,你爸胖了瘦了?精神怎么样?家里吃的够么?⋯⋯一直要问到她确信米亚爸爸是安然无恙的,她才会住口。

也许这是米亚主观色彩浓郁的偏见,但她始终觉得虽然爸妈分开这么久,但实际上在妈妈内心深处,最爱的人仍是她的爸爸。

不然妈妈也不会在她的翻译公司走上正轨后,不顾道义地离开多木的爸爸。

虽然有非常好的学历,但一毕业就结了婚,一点工作经验也没有的妈妈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年幼的米亚,那时的情况真可谓是山穷水尽,多木爸爸的青睐对米亚妈妈来说,是她陷入人生低谷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绳索。

多木的爸爸沉默温和儒雅,他对妈妈很好,也爱屋及乌对米亚很好。而妈妈对这样的好人,竟然完全是利用的态度。

对此,妈妈心中应该是愧疚的吧。所以离开多木家后,虽然仍在一个城市,但这些年妈妈都刻意对他们避而不见。升入新学校后,米亚发现她和多木竟然分在一个班,回来告诉给妈妈听,妈妈久久不说话,可是第二天又特意向米亚嘱咐,“要好好和多木相处。”

“妈,我最近中午常常吃不饱。”汇报完爸爸的近况,米亚又忍不住向妈妈抱怨起来。

“为什么?”妈妈不解。

“有人老抢我饭盒吃。”

“什么?谁?”妈妈表示震惊。

米亚迟疑了半秒,决定向多木栽赃,“多木呀。”

妈妈愣住了,过了片刻,含笑摇摇头,“这孩子,还是这么古灵精怪呀。”

第二天,妈妈特意为米亚准备了两个饭盒。

米亚也说不清她为什么要向多木栽赃,其实如果她说出宫锦的名字,妈妈一定也会额外多准备一个饭盒给他。但,妈妈若听见宫锦的名字,想必会很伤心吧。

米亚打定主意,她不会告诉妈妈也不会告诉爸爸,当年那个人的孩子竟然和她做了同班同学。

之五

又到了午饭时间,宫锦一言不发接过米亚递来的饭盒,他将自己那个冰冷的塑料旧饭盒向米亚手边推了推,虽然米亚从来不会碰他带来的食物,但在宫锦看来,他们是进行了公平的交换。

“我还有一个哦。”米亚喜滋滋地拿出另外一个保温饭盒。

宫锦看着米亚拉开保温袋的拉链取出一个显然也是装得满满当当的饭盒。

“这个也能给我么?”宫锦难得地开了口。

“什么?”

“带回家当做晚饭。”

满以为今天中午能够吃顿饱饭的米亚感觉到内心涌起的失落还有愤怒,她也是血肉之躯,好么!她也会肚子饿的,好么!

宫锦看着她等她做决定。他又不是白痴,午饭时间要吃饭这种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向米亚提出了这么无理的要求。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他也吃定了她不会拒绝他。

“好,”米亚努力挤出微笑,这种强笑简直比便秘时挤出粑粑还艰难,米亚脑海中莫名闪过这么猥琐的比喻,“你带回去呢。”

宫锦笑了笑,但不是因为感激,而是因为心满意足,看到米亚因为他的刁难而痛苦,他真的很高兴。

米亚又一次腹中空空的回到教室,除了靠在窗边不知向外看着什么的多木,其他同学都不在。米亚坐下,准备从抽屉里拿出书包,手指却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是装在防油纸袋里的炸鸡腿。

米亚常常听见别的女生说起学校附近那家奶茶店的炸鸡腿有多么好吃,但慑于妈妈不许她在小食店吃东西的严令,米亚从来不曾买来吃。

已经饿得情绪都开始沮丧的米亚抓起鸡腿,贪婪地一口咬下去。真的是太好吃了,外皮炸得酥脆,肉嫩而多汁,很快的,两只鸡腿都被米亚吃光了。

“你真是猪!”目睹了米亚风卷残云般可怕吃相的多木言简意赅给出评价。

米亚有点不好意思抹抹油嘴,她啃鸡腿的时候真的如入无人之境,完全忘记了多木还在旁边。对了,她似乎还忘记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鸡腿是谁帮她买的?

之六

小时候和多木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米亚有时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就像身边一朵已经开好的花,就算不特别去注意,它仍是会随着微风时不时送来香气。

多木家很大,米亚自己要求住在三楼靠近露台的房间,原本是想和多木保持距离,岂料露台竟是多木每日必去的地方。“你以为我们家的植物都是谁在照料呀?”提着水壶拿着花铲的多木很傲娇地冲米亚翻了个白眼。

和多木相处久了,米亚才发现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兴趣爱好多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打球打游戏看动漫拼装乐高画画弹琴种花养鱼,竟然还有打麻将,一次家里来客人,开两桌麻将,缺一个人,多木二话不说就补上去,洗牌摸牌出牌表现得非常老练。

最让米亚震惊的,是一次她放学回来,竟然看见因为发烧而请病假的多木和她妈妈两个坐在沙发上,一人手里拿两根棒针,他竟然和她妈妈学起了打毛线!

大约也是因为多木本身的生活太丰富多彩的缘故,注意力转移得很快,所以他对米亚这个入侵者并没有排斥多久。米亚记得多木开始允许在他摆弄花草的时候她蹲在旁边帮他打下手,还有次在学校有个身高体壮脸大人丑的男生欺负她,多木挺身而出说,“滚远点!”

妈妈煲的鸡汤一直很好喝,多木也赞不绝口,七岁的米亚看着分到自己碗里的一根鸡腿,心里不免有些惆怅,过去在自己家,她都是可以一个人独享两根鸡腿的。虽然已经刻意放慢速度了,但鸡腿还是很快吃完了,忽的,另外一只鸡腿准确降落在她的饭碗里。

米亚抬头,看见多木正在收回他的筷子。

米亚还记得那天吃完饭,她忍不住打饱嗝,多木走过来很嫌弃地说,“你真是猪呀你。”

米亚笑了。

临放学的时候,宫锦把自带的塑料饭盒里的冷饭倒了,然后把保温饭盒里的食物都倒进去,他把保温饭盒还给米亚,“明天再多带一个给我哦。”声音虽然轻轻的,却带着一丝无赖。

米亚拎着空饭盒,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她饭量素来很大,两根炸鸡腿根本不顶饱呀。走到校门口时米亚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头就见多木跨坐在脚踏车上冲她摇晃着装着炸鸡腿的纸袋。

米亚觉得自己简直像被逗引的小狗,她应该有骨气地视而不见,但——“我就知道中午那两个也是你买的。”米亚抓住纸袋,埋头又是一通狂啃。

小时候的时光似乎又倒流回来了。

“鸡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等到米亚吃完,多木忍不住嘲讽,“我感觉你都要吃哭出来了。”

“那牛肉有什么好吃的?”米亚反问。

多木呆了呆,他倒是没料到米亚还记得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食物。

两人一起向前走着,一直到必须分手的分岔路口。“对了,你妈妈还好么?”

“嗯,很好。”米亚用力点了下头。“多木,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嗯,你还恨我妈妈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妈妈?”多木诧异反问。实际上,多木对这个曾以继母身份和他朝夕相处过两年的女人印象很好。

米亚更诧异,是因为多木天性就这么明亮乐观?还是因为他从未遭受过挫折?所以他心里没有任何阴暗的地方。

是的,疾病在多木很小的时候就夺去了他的妈妈,他的经历在同龄人中应该算是不幸的,但假若和她比、和宫锦比,多木绝对是幸运的那一个。

“原来你一直和我阴阳怪气的是因为心里介意这个?”多木伸手推了一下米亚的脑袋,“这么大颗脑袋,怎么这么笨!”多木心中十分欢喜,他总算弄明白米亚一直不肯亲近他的缘由,那么接下来的发展趋势无疑就是,他可以和米亚变得很亲近呀!

米亚将油乎乎的手指悄悄擦在多木的衣服上,作为被推了脑袋的报复,多木假装没发现。“本来一直就没有你聪明呀。”米亚嘴上乖顺地认怂道。

“可是我这么聪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和宫锦是怎么回事?”多木趁机发问。

“不关你的事!”米亚的声音忽然僵硬起来。“谁要你多管闲事!”

多木不敢相信地看着米亚,一分钟以前他还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修复了,没想到这么快又崩裂了,为了什么?那个宫锦呀!

之七

人生到底可以复杂到什么程度、晦涩到什么程度,内心没有背负的人永远都理解不了。

米亚是能够理解的,她甚至知道“人有时就是会被厄运选中”这种悲怆而无奈的道理。

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爸爸开着车正常行驶,却出了车祸。被撞的人,当场死亡。

之八

宫锦把从米亚那里强要来的饭菜分装在碗碟里,“奶奶,你多吃点。”

奶奶像个孩子似的笑笑,却并没有多吃什么,也许到了她这把年纪,什么美食吃到嘴里都味同嚼蜡。

宫锦的奶奶近七十岁了,非常瘦小,像片干枯的叶子,有时宫锦看着奶奶,眼前会出现奶奶如同年代久远的古物在新鲜的空气中消溶、如沙砾般流逝而去的幻象。

宫锦经常能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幻象,他并不讨厌这样,因为有时他会看见父亲。

宫锦总觉得,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不幸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相反它们像个长在他精神上的恶性肿瘤,越来越壮大。

在街边救回的残废小猫歪歪倒倒凑到了宫锦的脚边,宫锦将嘴里吃了一半的肉片分给它,用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猫瞎掉一只眼睛的丑陋小脸。

奶奶望着小猫发出一阵孩子般的傻笑。

奶奶的痴呆症其实已经有些年头,别人都以为这几年是奶奶在照料无父无母的宫锦,其实根本是反过来的,不要说做家务做饭,奶奶现在连上厕所如果宫锦不提醒她她都是会忘记的。

从被油烟熏得黑黢黢的窗户望出去,老街上一片黑暗,收入微薄的街坊都不舍得在家门口点一盏路灯。

“好吃么奶奶?以后我们每天都吃这么好吃的饭好么?”宫锦语调温柔的向奶奶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这些美食都是他从米亚那里抢来的,是以让她饿肚子为代价的,宫锦就止不住地开心。

之九

你和宫锦怎么回事?这个问题多木在米亚那里问不出答案,所以他准备去问宫锦。

米亚在你面前总是奴性十足是怎么回事?

你TM的在别人面前都是一条虫在米亚跟前你是一条龙呀!

你别和我说什么你们两情相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些都是多木事先准备好的话,但等他在学校附近的小巷里堵住宫锦,不知不觉拳头就攥紧了,他真心没准备揍宫锦的,但他的手就是不受控制地挥舞了出去。

“我警告你,你离米亚远一点!”

就算米亚是真的喜欢这个他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优点的男生,他也不允许他们再接近。米亚总是在吃亏,他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他是做过米亚两年哥哥的!

之十

米亚接到宫锦的电话,他要她去他家找她。他报了个地址。米亚费了番工夫才找到,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破烂的居民区。可是,爸爸当年明明赔了那么多钱给宫锦家呀⋯⋯

“这里。”

宫锦从两栋房子的夹缝间钻出头。夹缝不足一米宽,宫锦手里抱了只猫咪,光线太暗,米亚看不清宫锦脸上的表情,宫锦见米亚走进来,放开猫咪,米亚感觉猫咪擦着她的腿边走开,然后她的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

米亚晚上回到家,妈妈看见她脸上的伤痕,急忙追问怎么了。“不小心摔了一下。”米亚这么回答。

米亚骗过了妈妈,却没能骗过多木。

第二天到了学校,有喜欢开玩笑的同学看看米亚的脸又看看宫锦的脸,忍不住笑说,“喂,你们俩昨天是不是互殴了?”

不,多木咬牙切齿地想,正确的次序其实是:他揍了宫锦,宫锦为了报复就揍了米亚。

天,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卑劣的男生?

之十一

一周后。

放学的时候,米亚看到有个男生走到宫锦的座位旁向他说些什么,米亚觉得奇怪,这个男生是多木的死党,平时对宫锦很不屑的,竟会主动跑去和宫锦说话?

离开教室后,米亚从身旁同学的对话中捕捉到一句,“今天有好戏看了哦。”

好戏?什么好戏?米亚又走了几步,心中到底是忐忑难安,她转身向后看看,宫锦果然一直没从教室走出来。

“说嘛,你妈妈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么害羞干什么?父母的职业有什么不能说的?”

以多木为首的五六个男生已经将宫锦团团围住。

“我听你初中同学说,你妈妈很爱赌钱?还有一些非常不好的不良嗜好。”多木冷笑道。

其他男生尽职地发出起哄的声音。

“对了,Chicken的中文翻译是什么哇?宫锦,你妈妈到底是做什么的?”

一直呆呆的宫锦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如果一个小男孩这样失声痛哭是很让人生怜的,但身高体形已经接近成年人的宫锦这种哭法,只会让人觉得他既可悲又可厌,男生们愣了片刻,笑得更大声了。

米亚冲进教室,她终于明白宫锦家为什么住那么破的房子,为什么他总是带冷米饭做午餐,他妈妈拿到赔偿的钱之后并没有肩负起照料他的责任,而是一个人带着钱跑开过上了堕落的生活。

她爸爸给出那笔巨额赔偿的时候,是希望宫锦——这个因为车祸而失去父爱的孩子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呀。

为什么最后却搞成这样?

“无耻!无耻!”米亚将多木从宫锦座位旁拽开,“你无耻!”

多木无法置信地看着米亚,他刚刚才揭穿宫锦母亲的“职业”,无耻的不该是宫锦么?米亚能是非不分到这种程度,她到底是有多喜欢这个恶心巴拉的男生?

“不管他爸妈是怎样的都好,但是他没有主动伤害你,你却在伤害他,所以你最无耻最卑鄙!”米亚指着多木痛斥。

宫锦是没有伤害过他,可是这混蛋他伤害了你呀米亚,反驳的话堵在多木的嗓子眼,像一把钉子,不管吞下去还是吐出来都让他这么难过。

“我们走。”多木低声招呼他的好友。

刚走出教室,多木的眼睛就红了,他并没有掩饰,也没有硬撑着说出眼睛里进了沙子的托辞,他让眼泪流下来,然后用手擦了擦,米亚,以后我永远不再管你的死活,多木在心里对自己这样发誓。

尾声

多木转学了。

米亚倒是不替他担心,以多木的家庭背景、他自身的聪慧和乐观,转到新的学校想必仍是大受欢迎前途光明。

说真的,米亚没想过要和多木闹到决裂的地步。她早就明白多木对她好,小时候那个肥壮的男孩欺负她的时候,多木就曾为她挺身而出,说,滚远点!不许欺负我妹妹。

多木说他并不恨她妈妈,可是米亚分明记得那年她和妈妈拎了行李箱要走的时候,多木是那么愤怒,他甚至拒绝和她们说再见。如果他气的不是她妈妈,那么他就是在气她,可是生她的气却又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不舍得她。

他曾那么喜欢她,而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可惜,米亚认为更重要的是守护可怜的宫锦。也许人生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管悲剧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就如地上的坑陷,需要被填平。米亚愿意做那个付出代价的人,就像她爸爸一直在做的那样。

“米亚,你知道嘛,我养了一只小猫。”难得的,宫锦主动和米亚交谈起来。自从米亚在多木面前不顾一切维护他之后,宫锦对米亚的态度,慢慢有了一点变化。“是只残废的小猫,我捡到它的时候它被人虐待的都快死掉了。”

米亚想起宫锦打她那天她见到的猫咪。

“我对它很好,因为如果我不对它好这世上就没有人会对它好了。”宫锦说。

米亚怔住了。

“那天我是想多木打我多少下,我就加倍还给你,但我只打了你一下,我就再也打不下去了。”宫锦苦涩地微笑起来,“其实我的猫也挠过我,谁它都不敢挠,只敢挠我。我想这是因为它知道我对它最好,我是唯一一个不会生它气的人。它挠我,并不代表它不喜欢我。”宫锦顿了顿,“你说对么,米亚?”

“嗯,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米亚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竟开始微微颤抖。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也许天上的神,说到底还是公平和慈悲的,也许时间真的是修复一切的良药,只要人们努力去修补。

“我知道你是谁。”宫锦说。

米亚点头。

“不是你的错。”宫锦的声音轻而温柔。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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